老舍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镖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镖,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弩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吐沫,抄起大刀来:
“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弩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干脆,很像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弩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挡,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弩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腾;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赏析】
在我国近代社会急剧的变化中,包括每一个普通或不普通的老百姓在内,都不可能不在观念、心理、行为上受到猛烈的冲击。悲观、失望、倔强、惶惑、无可奈何、消极隐退、还想有所作为而又找不到正当的途径,诸如此类的表现是既极复杂又难以尽言的。这是一个可以产生巨幅小说的时代,可惜却尚无足够份量的作品留下来。《断魂枪》只是个短篇小说,以其精炼与深刻,和题材的独具特色,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作者写作和发表这篇杰作的时候,我正在当他的学生。我曾亲自听他对我说,这是他用一部长篇小说的材料,努力压缩、提炼而写成这样一个短篇的,我还清楚记得他这样对我说时自信并欣悦的表情。我在两篇回忆老舍师的文章中写到过这件事,因为我非常喜爱这篇小说,知道老师自己也很喜欢它。由于他的名著很多,后来注意这篇小说的较少,但现在终于越来越得到广大读者的赏识,成为公认的一篇杰作了。
清廷的腐败与愚蠢,在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科学文明面前,当然只有失败的命运。“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铁一样的事实便是“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权利。”而且敌人的胃口还大得很:“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老拳师沙子龙醒了没有?如果他没有醒,他的镖局不会已改成客栈,他知道走镖已没有饭吃,他的义气、声名、武艺、事业,都已梦似的变成了昨夜的东西。现在他身上已放了肉,白天大枪立在墙角,只在夜里把小院的门关好后,才再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武艺与往事已成过去,他的世界被狂风吹走了。孙老者一身武艺,特地还要来求他教给这套枪法,他笑了回答:“早忘净了!早忘净了!”当然不是这个老者不值得他指拨,也并非他真的“早忘净了”,他是真的铁了心不愿再教任何人:“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竟如此斩钉截铁,为什么?
我的理解是:尽管他对自己过去的威风、武艺,还不无留恋惋惜之情,毕竟已经明白:不值得再传给别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可能再回来了。对往日来习艺的,他再也不教甚至根本不承认真是他的徒弟。“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没落子弟们来找他,为他吹腾,或想激他出来给他们撑场帮力,有时直接把他们逐出去。
他的梦当然是被逼醒的。醒带来了痛苦,毕竟还是醒的好,比王三胜之流似醒非醒,半醒未醒的好。但醒后怎么办?他不知道。过去的不可能再回来,国术的确在当时也无人识货。他自己识货,只能在夜静人稀,关好小门后把熟练的一套六十四枪再刺一番,苦笑一回。没人理解他,没人注意他,他能够怎样,又有什么别的路可走?能要求既然醒了就当成为革命党与教育家
吗?
作者赞赏这位老拳师的清醒,理解他不得不同过去诀别的痛苦与寂寞,惋惜他的有用而不能有用且不知如何把生活道路继续坚决走下去。他充满了对老拳师这类普通人的见识、风度、志气、尤其是他们的寂寞与痛苦之爱与同情。不消说,也分明可以从中感受到我们这个国家和人民近代以来遭到苦难、凌辱的内外原因,尽管这些话他都未明说,含蓄的巨大魅力已使这些话都已意在言外,读者深思自得。
作品非常简炼、干净、利落、传神地刻画出了王三胜、孙老者、沙子龙三人的性格。沙子龙是主要人物,围绕着来烘托、描写沙子龙的思想性格,每个人都鲜明、独特,给读者鲜明的印象。作者对这种题材、人物内心世界的熟悉是无与伦比的。即小见大,从细节看精神,看时代,历史面貌,时代气息,语不惊人,似无实有,意味无穷。它像人们常见的许多写江湖人物的小说吗?不。他是烂熟了当时社会的种种人,才写出这些特殊的活生生的人物来的。
断魂枪。推荐。爱诗词网。老舍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镖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镖,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弩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吐沫,抄起大刀来:“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大刀靠了身,眼珠弩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干脆,很像久想动手。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王三胜弩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挡,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弩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你老贵姓?”他问。“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孙大叔贵处?”“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栽了跟头!”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说会子话儿。”“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不传?”“不传!”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吃过饭走!”沙子龙说。孙老者没言语。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腾;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赏析】在我国近代社会急剧的变化中,包括每一个普通或不普通的老百姓在内,都不可能不在观念、心理、行为上受到猛烈的冲击。悲观、失望、倔强、惶惑、无可奈何、消极隐退、还想有所作为而又找不到正当的途径,诸如此类的表现是既极复杂又难以尽言的。这是一个可以产生巨幅小说的时代,可惜却尚无足够份量的作品留下来。《断魂枪》只是个短篇小说,以其精炼与深刻,和题材的独具特色,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作者写作和发表这篇杰作的时候,我正在当他的学生。我曾亲自听他对我说,这是他用一部长篇小说的材料,努力压缩、提炼而写成这样一个短篇的,我还清楚记得他这样对我说时自信并欣悦的表情。我在两篇回忆老舍师的文章中写到过这件事,因为我非常喜爱这篇小说,知道老师自己也很喜欢它。由于他的名著很多,后来注意这篇小说的较少,但现在终于越来越得到广大读者的赏识,成为公认的一篇杰作了。清廷的腐败与愚蠢,在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科学文明面前,当然只有失败的命运。“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铁一样的事实便是“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权利。”而且敌人的胃口还大得很:“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老拳师沙子龙醒了没有?如果他没有醒,他的镖局不会已改成客栈,他知道走镖已没有饭吃,他的义气、声名、武艺、事业,都已梦似的变成了昨夜的东西。现在他身上已放了肉,白天大枪立在墙角,只在夜里把小院的门关好后,才再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武艺与往事已成过去,他的世界被狂风吹走了。孙老者一身武艺,特地还要来求他教给这套枪法,他笑了回答:“早忘净了!早忘净了!”当然不是这个老者不值得他指拨,也并非他真的“早忘净了”,他是真的铁了心不愿再教任何人:“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竟如此斩钉截铁,为什么?我的理解是:尽管他对自己过去的威风、武艺,还不无留恋惋惜之情,毕竟已经明白:不值得再传给别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可能再回来了。对往日来习艺的,他再也不教甚至根本不承认真是他的徒弟。“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没落子弟们来找他,为他吹腾,或想激他出来给他们撑场帮力,有时直接把他们逐出去。他的梦当然是被逼醒的。醒带来了痛苦,毕竟还是醒的好,比王三胜之流似醒非醒,半醒未醒的好。但醒后怎么办?他不知道。过去的不可能再回来,国术的确在当时也无人识货。他自己识货,只能在夜静人稀,关好小门后把熟练的一套六十四枪再刺一番,苦笑一回。没人理解他,没人注意他,他能够怎样,又有什么别的路可走?能要求既然醒了就当成为革命党与教育家吗?作者赞赏这位老拳师的清醒,理解他不得不同过去诀别的痛苦与寂寞,惋惜他的有用而不能有用且不知如何把生活道路继续坚决走下去。他充满了对老拳师这类普通人的见识、风度、志气、尤其是他们的寂寞与痛苦之爱与同情。不消说,也分明可以从中感受到我们这个国家和人民近代以来遭到苦难、凌辱的内外原因,尽管这些话他都未明说,含蓄的巨大魅力已使这些话都已意在言外,读者深思自得。作品非常简炼、干净、利落、传神地刻画出了王三胜、孙老者、沙子龙三人的性格。沙子龙是主要人物,围绕着来烘托、描写沙子龙的思想性格,每个人都鲜明、独特,给读者鲜明的印象。作者对这种题材、人物内心世界的熟悉是无与伦比的。即小见大,从细节看精神,看时代,历史面貌,时代气息,语不惊人,似无实有,意味无穷。它像人们常见的许多写江湖人物的小说吗?不。他是烂熟了当时社会的种种人,才写出这些特殊的活生生的人物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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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藤野先生。推荐。爱诗词网。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人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可以抄一点。”“拿来我看!”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你改悔罢!”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十月十二日。【析】距离日本留学时期已经20余年了,鲁迅追忆当时自己的生活片断,表达了对一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的老师的思念和感激之情,这就是文情并茂,脍炙人口的《藤野先生》。作者本人,是十分重视这篇文章的,在撰文8年后的1934年,他给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特地关照道:“《某氏集》(按指增田涉等翻译的日文版《鲁迅全集》)请全权处理。我看要放进去的,一篇也没有了。只有《藤野先生》一文,请译出补进去,……”①次年,他在给另一位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又一次怀念昔日的老师:“藤野先生是大约三十年前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解剖学教授,是真名实姓。该校现在已成为大学了,三四年前曾托友人去打听过,他已不在那里了,是否还在世,也不得而知。倘仍健在,已七十左右了。”②这就引起了我们莫大的兴趣:藤野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鲁迅为什么如此崇敬他?为什么要写这篇散文?1902年4月,作为官费留学生的鲁迅抵达日本,进弘文学院补习日语和普通科学知识,两年后卒业。他无视当时清朝驻日公使和留学生监督的不满,毅然决定学医,于1904年9月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关于学医的动机,他后来追述道:“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有很大的助力,”③“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④但是鲁迅到日本留学,正在中日战争和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之后不久。由于清政府的反动腐朽,对帝国王义屈膝投降,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条约,我国的国际地位日益低落。中国的留学生,也是被日本人瞧不起的,中国人被视作低能儿,然而藤野先生丝毫没有民族偏见,教中国留学生跟教自己国家学生一样地认真负责,甚至还格外地关心。他曾说过:“我尊敬中国,也就觉得对那个国家的人也应该高看的。”⑤鲁迅讲进校后才过了一星期,便询问鲁迅能否记下讲义,而且从此开始经常查看和订正讲义,“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却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他“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担心鲁迅不肯解剖尸体,直到他看到鲁迅并不是这样,才放了心,并且为之而高兴。藤野先生对鲁迅的关怀。实际上是显示了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意,所以鲁迅予以高度的评价:“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藤野先生治学严谨、生活俭朴,也给鲁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认真地指出鲁迅在解剖图中移动了血管位置的错误,并和蔼地说道:“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他上课时常带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在研究室里,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专心研究头骨,后来有论文在本校杂志上发表。他听说中国女人是裹脚的,便专门向来自中国的学生请教,并以未能亲睹为憾。藤野先生认真教学、研究和重视调查,而在生活上则十分俭朴,不讲究服饰,有时上讲堂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藤野先生非常珍惜师生情意,具有善良正直的心。当鲁迅受了流言和匿名信的攻击,以及观看中国人充当俄国间谍被捕枪毙、而周围的中国观众显示着麻木神情的影片深受刺激,⑥决计弃医从文,因而与藤野先生告别时,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因为虽是惋惜,但他还是尊重他人的志愿。之后,他送了一帧题有“惜别”的照片给鲁迅。还希望得到鲁迅的照片。1936年鲁迅逝世后,景仰鲁迅的坪田和雄等三人访问了蛰居乡间的藤野先生,他十分欣慰地接受了采访,还回忆起不少鲁迅当年留学仙台时的情况。1938年,藤野先生的大儿子藤野恒弥考入日本第四高等学校读书,老师发现有这样一名学生后,特将一本收有《藤野先生》一文的日本版《鲁迅选集》给他带回去。藤野先生戴上眼镜匆忙地打开选集,当他看到书中有鲁迅的照片时,惊喜地高声叫道:“呵!这是周君,他已经了不起啦!”快慰之状溢于言表。总之,藤野先生是一位朴素、正直、严谨、对中国人民充满友好感情的日本学者,他超越狭隘的民族偏见,热忱关怀和帮助异国青年。尽管他是很普通的人,不为许多人所知晓,但他的人格是伟大的,他的可贵品质使鲁迅永远不忘:“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鲁迅回国后,一直怀念藤野先生,他对文学青年曾谈及藤野先生“如何热忱地教导他”。⑦鲁迅把藤野先生订正过的讲义细心收藏着,并特地将老师的照片挂在住室的东墙上,以便从他身上汲取战斗的力量:“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火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由此可见,鲁迅写下这篇散文,既是怀念“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老师,也是回顾自己的生活道路和思想发展历程。目的是从中受到启发和鼓励,以便更勇敢地投入战斗。《藤野先生》是篇回忆性散文,偏重于叙事,生动地记叙了作者在日本留学期间的几个生活片断,其中有东京某些留学生的庸俗无聊的生活;从东京到仙台的旅程;还有到仙台后的情况:藤野先生的关怀和教诲,日本学生的狭隘民族主义的行为和作者看电影后的思想震动;最后写到藤野先生的惜别和作者对他的怀念和评价,以及藤野先生对作者战斗生活的影响。这里的几组题材,看似互不相关,实质是以作者与藤野先生的交往和作者思想发展为线索,经纬交织、精心安排的,重点摆在赞扬和怀念藤野先生上。在质朴的叙述中随时挟带着精辟的议论,表达了作者炽热的爱国主义感情。文章善用反衬和对照的修辞手法。写清国留学生的巧于打扮和荒废学业,衬托出藤野先生的俭朴、踏实和刻苦钻研科学的精神,同时也反衬了作者为祖国兴旺而求学的爱国主义思想;写到仙台医专时的俭朴生活,与东京的清国留学生们的腐化生活相对照;写部分日本学生狭隘的民族偏见,更映照出藤野先生正直无私、热忱帮助中国青年的可贵精神。又如文章越是细致地写藤野先生对作者的热情关怀和教诲,就越显示出作者弃医从文思想的崇高。文章的语言富有特色,看来似乎很平常的叙述,其实内蕴着强烈的情感。开端第一句“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有异峰突起之势。一个“也”字是理解的关键。在《朝花夕拾》中,本文紧接着前一篇《琐记》,写作时间仅相隔四天。在《琐记》中,作者写南京求学时是一片“乌烟瘴气”,令人“爽然若失”,“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藤野先生》紧紧衔接着《琐记》,从作者到达日本东京写起。一个“也”字,深刻表达了作者的失望,即感到东京与南京一样,也是一片乌烟瘴气。当然,这并不是说东京风景不佳,结合后面对清国留学生醉生梦死之丑态的描写,含义就很清楚了。又如叙述深受军国主义毒害的日本学生“愤然”反对托尔斯泰,暗地里却早已受了他的影响,匿名信也写成了“托尔斯泰式”的信件;运用反语“实在标致极了”,“爱国青年”,“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等等,都饱含了讽刺之意。相反的。作者对藤野先生的描写,字里行间始终浸透着真诚的感激之情,特别在末两段,叙述老师留给自己的深刻印象和老师性格的伟大,更是充满了热情的赞颂,感情真挚,寓意深远。
群英会蒋干中计。推荐。爱诗词网。群英会蒋干中计罗贯中却说周瑜回至寨中,……忽报曹操遣使送书至,瑜唤入。使者呈上书看时,封面上判云:“汉大丞相付周都督开拆。”瑜大怒,更不开看,将书扯碎,掷于地上,喝斩来使。肃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瑜曰:“斩使以示威!”遂斩使者,将首级付从人持回。随令甘宁为先锋,韩当为左翼,蒋钦为右翼,瑜自部领诸将接应,来日四更造饭,五更开船,鸣鼓呐喊而进。却说曹操知周瑜毁书斩使,大怒,便唤蔡瑁、张允等一班荆州降将为前部,操自为后军,催督战船,到三江口。早见东吴船只,蔽江而来。为首一员大将,坐在船头上大呼曰:“吾乃甘宁也!谁敢来与我决战?”蔡瑁令弟蔡前进。两船将近,甘宁拈弓搭箭,望蔡射来,应弦而倒。宁遂驱船大进,万弩齐发。曹军不能抵当。右边蒋钦,左边韩当,直冲入曹军队中。曹军大半是青、徐之兵,素不习水战,大江面上,战船一摆,早立脚不住。甘宁等三路战船,纵横水面,周瑜又催船助战。曹军中箭着炮者,不计其数。从巳时直杀到未时,周瑜虽得利,只恐寡不敌众,遂下令鸣金收住船只。曹军败回。操登旱寨,再整军士,唤蔡瑁、张允责之曰:“东吴兵少,反为所败,是汝等不用心耳!”蔡瑁曰:“荆州水军,久不操练,青、徐之军,又素不习水战,故尔致败。今当先立水寨,令青、徐军在中,荆州军在外,每日教习精熟,方可用之。”操曰:“汝既为水军都督,可以便宜从事,何必禀我?”于是张、蔡二人自去训练水军。沿江一带分二十四座水门,以大船居于外为城郭,小船居于内,可通往来。至晚点上灯火,照得天心水面通红。旱寨三百余里,烟火不绝。却说周瑜得胜回寨,犒赏三军,一面差人到吴侯处报捷。当夜,瑜登高观望,只见西边火光接天。左右告曰:“此皆北军灯火之光也。”瑜亦心惊。次日,瑜欲亲往探看曹军水寨,乃命收拾楼船一只,带着鼓乐,随行健将数员,各带强弓硬弩,一齐上船迤逦前进。至操寨边,瑜命下了碇石,楼船上鼓乐齐奏。瑜暗窥他水寨,大惊曰:“此深得水军之妙也!”问:“水军都督是谁?”左右曰:“蔡瑁、张允。”瑜思曰:“二人久居江东,谙习水战,吾必设计先除此二人,然后可以破曹。”正窥看问,早有曹军飞报曹操说:“周瑜偷看吾寨。”操命纵船擒捉。瑜见水寨中旗号动,急叫收起碇石,两边四下一齐轮转橹棹,望江面上如飞而去。比及曹寨中船出时,周瑜的楼船已离了十数里远,追之不及,回报曹操。操问众将曰:“昨日输了一阵,挫动锐气,今又被他深窥吾寨,吾当作何计破之?”言未毕,忽帐下一人出曰:“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江东说此人来降。”曹操大喜,视之,乃九江人,姓蒋,名干,字子翼,见为帐下幕宾。操问曰:“子翼与周公瑾相厚乎?”干曰:“丞相放心,干到江左,必要成功。”操问:“要将何物去?”干曰:“只消一童随往,二仆驾舟,其余不用。”操甚喜,置酒与蒋干送行。干葛巾布袍,驾一只小舟,径到周瑜寨中,命传报:“故人蒋干相访。”周瑜正在帐中议事,闻干至,笑谓诸将曰:“说客至矣。”遂与众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众将应命而去。瑜整衣冠,引从者数百,皆锦衣花帽,前后簇拥而出。蒋干引一青衣小童,昂然而来。瑜拜迎之。干曰:“公瑾别来无恙?”瑜曰:“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为曹氏作说客耶?”干愕然曰:“吾久别足下,特来叙旧,奈何疑我作说客也?”瑜笑曰:“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干曰:“足下待故人如此,便请告退!”瑜笑而挽其臂曰:“吾但恐兄为曹氏作说客耳。既无此心,何速去也?”遂同入帐。叙礼华,坐定,即传令悉召江左英杰与子翼相见。须臾,文官武将,各穿锦衣,帐下偏裨将校,都披银铠,分两行而入。瑜都教相见毕,就列于两傍而坐。大张筵席,奏军中得胜之乐,轮换行酒。瑜告众官曰:“此吾同窗契友也,虽从江北到此,却不是曹家说客,公等勿疑。”遂解佩剑付太史慈曰:“公可佩我剑作监酒。今日宴饮,但叙朋友交情。如有提起曹操与东吴军旅之事者,即斩之。”太史慈应诺,按剑坐于席上。蒋干惊愕,不敢多言。周瑜曰:“吾自领军以来,滴酒不饮。今日见了故人,又无疑忌,当饮一醉。”说罢,大笑畅饮。座上觥筹交错。饮至半酣,瑜携干手,同步出帐外。左右军士,皆全装贯带,持戈执戟而立。瑜曰:“吾之军士,颇雄壮否?”干曰:“真熊虎之士也!”瑜又引干到帐后一望,粮草堆如山积。瑜曰:“吾之粮草,颇足备否?”干曰:“兵精粮足,名不虚传!”瑜佯醉大笑曰:“想周瑜与子翼同学业时,不曾望有今日!”干曰:“以吾兄高才,实不为过!”瑜执干手曰:“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假使苏秦、张仪、陆贾、郦生复出,口似悬河,舌如利刃,安能动我心哉?”言罢大笑。蒋干面如土色。瑜复携干入帐,会诸将再饮,因指诸将曰:“此皆江东之英杰。今日此会,可名‘群英会’。”饮至天晚,点上灯烛,瑜自起舞剑作歌。歌曰: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歌罢,满座欢笑。至夜深,干辞曰:“不胜酒力矣。”瑜命撤席,诸将辞出。瑜曰:“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于是佯作大醉之状,携干入帐共寝。瑜和衣卧倒,呕吐狼藉。蒋干如何睡得着?伏枕听时,军中鼓打二更。起视,残灯尚明。看周瑜时,鼻息如雷。干见帐内桌上,堆着一卷文书,乃起床偷视之,却都是往来书信。内有一封,上写“蔡瑁张允谨封”。干大惊,暗读之。书略曰: 某等降曹,非图仕禄,迫于势耳。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但得其便,即将操贼之首,献于麾下。早晚人到,便有关报。幸勿见疑!先此敬复。干思曰:“原来蔡瑁、张允结连东吴!……”遂将书暗藏于衣内。再欲检看他书时,床上周瑜翻身,干急灭灯就寝。瑜口内含糊曰:“子翼,我数日之内,教你看曹贼之首?”干勉强应之。瑜又曰:“子翼,且住!……教你看曹贼之首!……”及干问之,瑜又睡着。干伏于床上,将近四更,只听得有人入帐,唤曰:“都督醒否?”周瑜梦中做忽觉之状,故问那人曰:“床上睡着何人?”答曰:“都督请子翼同寝,何故忘却?”瑜懊悔曰:“吾平日未尝饮醉,昨日醉后失事,不知可曾说甚言语?”那人曰:“江北有人到此。”瑜喝:“低声!”便唤“子翼”,蒋干只妆睡着。瑜潜出帐。干窃听之,只闻有人在外曰:“张、蔡二都督道:‘急切不得下手。’”后面言语颇低,听不真实。少顷,瑜入帐,又唤“子翼”,蒋干只是不应,蒙头假睡。瑜亦解衣就寝。干寻思:“周瑜是个精细人,天明寻书不见,必然害我。”睡至五更,干起唤周瑜,瑜却睡着。干戴上巾帻,潜步出帐,唤了小童,径出辕门。军士问:“先生那里去?”干曰:“吾在此恐误都督事,权且告别。”军士亦不阻当。干下船,飞棹回见曹操。操问:“子翼干事若何?”干曰:“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词所能动也。”操怒曰:“事又不济,反为所笑!”干曰:“虽不能说周瑜,却与丞相打听得一件事。乞退左右。”干取出书信,将上项事逐一说与曹操。操大怒曰:“二贼如此无礼耶!”即便唤蔡瑁、张允到帐下。操曰:“我欲使汝二人进兵。”瑁曰:“军尚未曾练熟,不可轻进。”操怒曰:“军若练熟,吾首级献于周郎矣!”蔡、张二人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回答。操喝武士推出斩之。须臾,献头帐下,操方省悟曰:“吾中计矣!”众将见杀了张、蔡二人,入问其故。操虽心知中计,却不肯认错,乃谓众将曰:“二人怠慢军法,吾故斩之。”众皆嗟呀不已。操于众将内选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以代蔡、张二人之职。细作探知,报过江东。周瑜大喜曰:“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无忧矣!”本文选自《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是《三国演义》中最精采的片断之一。写的是周瑜用反间计智赚曹操,除掉了曹军的水军都督蔡瑁、张允。这一计在三国纷争的关键一仗赤壁之战中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因为当时曹操在政治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军事上刚挫败刘备、收服刘琮,号称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妄图以武力席卷荆襄,气吞吴会,一统天下。而孙吴虽据江东之险,但只有精兵五万;蜀汉虽虎将云集,但兵力也仅有两万。尽管蜀,吴联合抗魏,在兵力上仍众寡悬殊。在这样的背景下,吴蜀方面唯有运用智慧,出奇制胜,才能以弱克强。这样,周瑜的这一计,就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本文自始至终围绕这一计来展开,从设计的必要、施计的机会,到中计的过程、中计的后果,步步写来,环环相扣,层层波澜,中间多少起伏跌宕、多少喜、笑、惊、怒,变化莫测,腾挪难料,令人目不暇接。而几个人物,特别是周瑜这个有勇有谋、风流倜傥的青年统帅的形象,也就在这一系列起伏中得到了表现。全文共十节,可分四段。第一段(1—3节)写周瑜谋计。文章开始,周瑜是以一个血气方刚、锐不可当的青年统帅的形象亮相的。这一段,作者以较快的节奏,一连串推出他毁书斩使、三江口初挫曹兵,以及夜窥敌寨谋划用计三件事。毁书斩使是周瑜与曹操交锋的第一个回合,曹操信封上的寥寥数语,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骄横狂妄,而周瑜针锋相对、决不示弱,也自然流露出一种豪迈的气概和必胜的信心。果然,在三江口交战这第二个回合中,东吴船只发挥特长,勇往直前,把不习水战的曹兵打得大败。这最初的两件事,虽然尚未涉及周瑜定计,却是事情发展必不可少的环节。交代这些环节,一来使后面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自然紧凑,二来也把两个对立的人物性格介绍了出来,增强了事态的紧迫感和危机感。果然曹操亦非等闲之辈,受挫之后,他重用谙习水战的蔡瑁张允,设立水寨,对青、徐之军日夜教习,这就给周瑜提出了新的难题。当初周瑜敢于藐视曹军,正是由于青徐之军不谙水战,若东吴这一优势失去,结局便不堪设想。所以满身英雄气的周瑜,在夜窥曹军水寨以后,也免不了“大惊”,意识到必设计先除蔡张二人,然后可以破曹。写到这里,严峻的局面已经摆开,周瑜设计除敌的必要性已无可置疑,这位年轻的统帅将如何智赚曹操,已经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关注。第二段(第4节)写曹操征计破吴,周瑜闻讯定计。曹操得知周瑜窥寨,焦虑中向众将征计,这就引出了一个颟顸浅陋、庸碌无能的小人物蒋干。曹操起用蒋干,本想利用他与周瑜自幼同窗的关系去劝降,没想到反给周瑜提供了一个用计的机会。文章写周瑜闻讯以后的反应,只用了“笑谓诸将”、“附耳低言”等几笔染点,已经生动地描摹出人物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神态。这一段文字虽少,却写出了双方针锋相对、计来计往的状况,预示着这场会见必然富于强烈的戏剧性。第三段(5—8节)写周瑜施计,蒋干中计。周瑜预料准确、布置在先,因而指挥若定、调遣自如,在一种看似轻松的气氛中,真真假假,亦醉亦狂,任意调侃着蒋干,并将其一步步按计划引入圈套。周瑜的做法分四步,这四步环环相扣、严丝合缝,时真时假,有威有诈,由不得蒋干不中计。第一步,劈头道破来意,先堵了蒋干劝降之口,又在酒宴上付剑太史慈,使蒋干无法提起军旅之事,这等于在彬彬有礼、笑容可掬中轻松地缴了对方的械,从此蒋干便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这一回合,周瑜的风流蕴藉、机智敏捷在谈笑风生之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第二步,向蒋干显示军容军威、武器粮草。周瑜将此举安排在佯醉大笑之中,就把精心布置的示威活动,变成了毫不经意的自然流露,当然更使蒋干深信不疑。他与蒋干执手吐露胸怀,何等亲密倾心,又何等慷慨激昂!可是那些豪言壮语,哪一句不是另有目的?这番话,无异叫蒋干彻底死了劝降之心。这个回合里,周瑜威、诈并用,把严厉的警告、有力的还击藏在佯醉佯狂、知心换命的言行里,一种轻松自如、威而不露、居高临下的大将风度,表现得何等出色!第三步,佯作大醉,将蒋干引入机要之地,诱其盗书。如果说周瑜的前两步还是施计的铺垫,那么这一步是施计的重要一着了。周瑜的精细就在于从心理上先将蒋干逼到盗书的边缘。他知道,只有根本绝了蒋干的劝降之念,才能将这个贪功邀宠的家伙逼到回去无法交代的绝境,这样他才会去另谋邀功之途。所以前两步铺垫越足,这一步成功的可能也就越大。到了这一步,周的戏演得更妙,他佯醉邀蒋干同榻,立即睡熟,给蒋干制造了一个极好的盗书机会。其实,鼻息如雷的周瑜倒是绝对的清醒,而貌似清醒的蒋干倒是懵里懵懂地睡在鼓里呢。这个回合中,作者用在周瑜身上的笔墨不多,但刻划蒋干的鬼祟、惊慌,却正好反衬了周瑜精细周到、调遣自如的魄力。第四步,安排部下假送情报,进一步弄假成真,逼蒋干携书逃走。蒋干好瞒,曹操却是不好骗的。周瑜不仅要让蒋干把书盗走,还要借蒋干之口,说得曹操深信不疑。所以他不仅佯醉,还要佯醒。先是故意懊悔,使蒋干深信那盗书之机是周瑜的疏忽,又故作神秘,再抛出一点与蔡瑁张允结连的假情报,让蒋干更加深信自己盗书的价值。这样别说是蒋干这样的庸才,就是曹操,也难免不被瞒过。这一回合中周瑜的深谋远虑和严密周到,是在情节的又一次意外发展中,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表现出来的。在这样一个倜傥风流、足智多谋的大将面前,蒋干哪里是对手呢?他注定只能乖乖地成为周瑜手中的工具,为其智赚曹操起一回关键的作用。这一段,一步步写周瑜施计蒋干中计,便一层层深入地刻划出周瑜性格的多重侧面,使人们在情节曲折跌宕的变化中欣赏到人物独特的风采。第四段(9—10节)写曹操中计,周瑜大喜。蒋干劝降不成,自然要竭力将功补过,于是准确地按周瑜的调度行动,在遭到曹操责备以后,立即用蔡瑁张允通敌的情报来讨好献媚。在有耳闻有物证的情况下,老奸巨猾的曹操也被一时瞒过,直至杀了蔡张二人,方省悟曰:“吾中计矣!”消息传到江东,周瑜自然大喜,曰:“吾无忧矣!”这一段,虽然主要写的是曹操中计,却也借此进一步渲染了周瑜的料事如神。本文题目虽是“蒋干中计”,中心人物却是周瑜。在情节的展开中,作品不仅借人物的语言行动、表情神态,一惊一喜、一怒一笑去表现其性格,而且借蒋干曹操这两个人物为周瑜作了极好的衬托。蒋干的自负轻信、贪功无能反衬出周瑜的智勇双全;曹操老谋深算却终于败在周瑜手下,也进一步衬托出周瑜的智慧更胜一筹。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睛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周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鲁迅 风筝。推荐。爱诗词网。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睛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周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析】《风筝》写于1925年,作者带着歉疚的心情,以质朴清新的语言,浓郁优美的抒情笔触,回忆儿时对喜爱风筝的小兄弟的粗暴行为——不许他放风筝,踏扁他即将制成的风筝。全文以风筝为线索,小小的风筝牵动着作者浓浓的情思:对小兄弟精神虐杀的深深忏悔,对严酷现实的强烈的忿懑,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在这篇精湛的散文诗中,作者运用各种艺术手段描绘形象,抒发情感,给人以美的享受、美的启迪。融情于事,情景交融,天衣无缝。作品记叙的是生活中值得咀嚼难以忘怀的往事,通篇叙事,也通篇抒情,洋溢着浓烈的抒情气息,写得墨淡情浓,感人肺腑。往事带给作者“无可把握的悲哀”,心如铅块般沉重,这是觉醒后内心的负疚,精神的负重。作者清醒地认识到,“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自己行为的实质是对儿童一次“精神的虐杀”,表现出作者对儿童诚挚爱护的高尚情怀,严于解剖自己的可贵精神,光明坦荡的伟大胸襟。这使我们想起了作者的名言:“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更难得的是,作者坦诚解剖自己的同时也无情地解剖社会,作品首尾反复渲染了北方严冬的肃杀,揭示了现实的冷酷黑暗。作品将具体事件的回忆置于典型的社会背景中,反映作者对现实的强烈不满,深化了作品主题。作品所述之事,是细小平凡的,然而事里蕴蓄的情感则是真挚浓烈的。难忘的愧疚,深沉的悲哀,强烈的郁懑都蕴寓于平实冷静叙述之中,朴素生动的叙事与深沉淳挚的情感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优美和谐,朴实感人。象征手法、对比手法精巧圆熟。作品描绘了北方冬天和江南春天两种自然景色,赋予景物以象征意义,成为表达心境和情感的一种手段。现实中的北京严冬,浓重的肃杀气氛,令人窒息,正是北洋军阀统治下北方严酷现实的象征。而怀想中的江南早春风筝时节的景象,则令人神往;天上各式各样风姿怡人的风筝与地上的杨柳、山桃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这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绮丽多姿的故乡春色,正是美好境界和光明未来的象征。冬天的肃杀和春天的温煦两种景象强烈对比,互相映衬,鲜明地构成丑与美,黑暗与光明,现实与理想的尖锐对立,不仅强化了对黑暗现实的憎恶和否定,且热切表现了作者身处严冬般现实,心存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憧憬,对美好春天的缅怀和倾慕,充分展现了作者在黑暗重压下奋勇抗争、顽强求索的内心世界。作者借景抒情,托物咏怀,景物描写寄寓了无限深情,创造了广阔深远、令人遐想的抒情意境。细节描写,心理描写真切传神。作品对小兄弟形象的刻划细腻丰满,极富神韵。小兄弟“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一个静的神态,两个动的细节,将他对风筝的陶醉之情跃然纸上,神情毕肖,情趣横生,让人又爱又怜。他躲在堆积杂物的小屋偷做风筝,看见“我”来时,“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简洁准确地揭示了他的秘密被发现时的惶悚心理。目睹“我”傲然摧毁他自制待成的风筝时,“绝望地站在小屋里”,绝望的神态似无声的抗议,传达出他幼小心灵深处无法言说的悲痛。《风筝》色彩素朴,感情深挚,格调高雅,不愧为一篇晶莹凝炼,清新明丽,极富人情味的抒情美文。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睛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睛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鲁迅雪。推荐。爱诗词网。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睛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睛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析】这是散文诗集《野草》中极优美,极富哲学意蕴的一篇。它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不仅是自然美,更是一种情感和精神之美。本文写于1925年1月18日。其时,北京正值隆冬,常有纷飞的雪和迅疾的风。而且这“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因为它们是由雨滴“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的”。不像“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这种冰冷的,坚硬的雪花。因此引起作者对“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对比,其中寄托了作者鲜明的爱情。先看“江南的雪”。作者将魂牵梦绕的情愫化在对故乡冬雪的回忆、赞美之中。南方之雪温润轻柔,落在长青的大地上,预示着“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这里作者以“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喻南国的雪,不仅写出了雪的“滋润美艳”,更活脱脱凸现了江南雪冬的蓬勃生机。接着写雪野中的花草,将那一片白雪作背景,浓墨重彩地着上“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和“冷绿”,再赋予准确传神的形状:“宝珠”山茶,“单瓣”梅花,“磬口的”蜡梅花和支楞楞的“杂”草——呵呵,真是美不胜收了。再往下由静而动,忆及冬花上采蜜的群蜂。作者分明看见忙碌飞动的蜜峰,听得嗡嗡的闹声——在故乡的雪野中。不论蜜蜂们冬季“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也不论这一“看”一“听”跨越了多少时间空间,上述景象都是江南雪野给予作者的最真实、深切与不可忘怀的感受。春天是否不仅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的童年的写照呢?江南雪野中假如只有红白黄绿的花草以及印象中的穿梭忙碌的嗡嗡群蜂,那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似乎还不够浓。于是,在作者笔下,自然涌出七八个塑雪罗汉的孩子。那些可爱的呵着手的孩子,那一双双可爱的冻得通红的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人类的“春之声”就这样和谐地织入了自然的旋律之中。这冬雪带给人们的生气又岂止影响于孩子:“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这句简单平常的话,在这里却多么有意味、多么亲切。因为此刻他不也是一个投身大自然的孩子吗?江南的雪野不是也拥抱着他尽管他已是一个“父亲”了吗?对这些自然之子的作品雪罗汉,作者层层写下去:身子洁白、明艳、闪闪生光,龙眼核的眼珠,和极富情趣的“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涂成的嘴唇。江南的雪再次获得了具象化的生命:“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江南的冬季日间夜间气温在零上零下,雪罗汉化了又结、结了又化,“终于”使他成为“不知算什么”了。而作者的思绪也移回北方。严寒与干燥所造就的“朔方的雪花”可不像江南的雪那么“滋润美艳之至”,他们“却永远如粉、如沙,”“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这是作者对北方的雪所作的极富感情的描写、歌吟和思索,带着壮阔的思绪和深沉的情怀。在茫茫雪野中,晴空朗日下,刺骨的旋风呼啸着卷起干雪又把他们从半空撒下,万千雪粉无一不在蓬勃地奋飞,折射出闪闪的阳光。到过北方的人多会看到这种雪景。全文最后两段很短,却慧眼独具,完全摆脱了景物的描绘,这是作者心象的披露,也是常人难以想到的:但一经作者点破,读者也会感受到在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雨的精魂如何“闪闪地旋转升腾着”,于是,心中会为崇高的美感而震撼,身心会随之而升华。是的,如粉如沙,决不粘连的朔方的雪,难道还不孤独吗?它不是死掉的雨、雨的精魂又是什么?如果说本文描写江南的雪笔墨较多,色彩明丽,意象优美动人,那么后三分之一笔触洗练道劲,色彩虽然单一但却令人眩目,在广阔与严寒的天地间造就出令人惊心动魄的意象:孤独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魂。我们喜欢江南雪冬如诗如画的自然景观和袭人的生机;我们更深深地与朔方的飞雪产生共鸣。作者让这些死去的雨富于动态:“蓬勃地奋飞”,富于色彩“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而“像包藏火焰的大雾”则既富于动态又富于色彩,同时“大雾”却能“包藏火焰”,更充满了一种生命的搏动与战斗不已的精神。在后三分之一不足二百字的篇幅中,作者不惜三处写到“旋转而且升腾”、“旋转而且升腾地”和“旋转升腾着的”,它们不仅构成响亮与流动的匀律,更体现了生命的律动,寄托了作者奋飞的激情。那顽强地飞舞的闪烁的朔方的雪,是由雨变成的,它不就是死掉的雨,即“雨的精魂”吗?“死”在这里并不意味着寂灭,它毋宁说是赋予生命以另一种形态。通过死掉的雨、雨的精魂,表现出“死”已成为一种创造性的力量,成为促使生命实现的内在动因。也许可以说,朔方的雪折射出的不只是阳光,也包含作者对生生不已的生命、生死所作的哲学思考。它流露出作者对生命、青春(社会的与自然的)之热爱,对理想的追求,对斗争的执着,对人生的睿智与深刻的思考。江南的雪“滋润美艳,”但“连续的睛天又使它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朔方的雪”却“在晴天之下……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那么掩卷遐思,“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究竟单调与否,幸运与否,人们自然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了。而作者这种别致的开头,不能不令人击节赞叹!
策马前途须努力。推荐。爱诗词网。“策马前途须努力,莫学龙钟虚叹息”的意思,全诗,出处,解释,赏析“策马前途须努力,莫学龙钟虚叹息”是关于描写“谕理警世·砥砺教化·百折不馁”类的诗句。诗句写不要象失意潦倒的人那样长嘘短叹,而要快马加鞭,冲破重重障碍,奋力向前。表现出诗人刚强的性格及刻苦奋进的精神。如今仍然有着深刻的教育意义。注:龙钟,潦倒貌。李涉“岳阳别张祜”“全唐诗”第5427页。繁体:“策馬前途須努力,莫學龍鐘虛嘆息”的意思,全詩,出處,解釋,賞析“策馬前途須努力,莫學龍鐘虛嘆息”是關於描寫“諭理警世·砥礪教化·百折不餒”類的詩句。詩句寫不要象失意潦倒的人那樣長噓短嘆,而要快馬加鞭,沖破重重障礙,奮力向前。表現出詩人剛強的性格及刻苦奮進的精神。如今仍然有著深刻的教育意義。註:龍鐘,潦倒貌。李涉“嶽陽別張祜”“全唐詩”第5427頁。拼音:“CeMaQianTuXuNuLi,MoXueLongZhongXuTanXi”DeYiSai,QuanShi,ChuChu,JieShi,ShangXi“CeMaQianTuXuNuLi,MoXueLongZhongXuTanXi”ShiGuanYuMiaoXie“YuLiJingShi·DiLiJiaoHua·BaiSheBuNei”LeiDeShiGou。ShiGouXieBuYaoXiangShiYiLaoDaoDeRenNaYangChangShiDuanTan,ErYaoKuaiMaJiaBian,ChongPoChongChongZhangAi,FenLiXiangQian。BiaoXianChuShiRenGangJiangDeXingGeJiKeKuFenJinDeJingShen。RuJinRengRanYouZhaoShenKeDeJiaoYoYiYi。Zhu:LongZhong,LaoDaoMao。LiShe“YueYangBieZhangHu”“QuanTangShi”Di5427X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