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2〕。
太平人乐华胥世〔3〕,永保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4〕,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5〕,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6〕,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7〕: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8〕。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9〕。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10〕,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11〕,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12〕,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13〕,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14〕。可怜
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15〕,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16〕,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馀,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挨。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17〕,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馀,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18〕,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19〕,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20〕。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哪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21〕,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22〕,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斗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23〕,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24〕,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跟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25〕。”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叫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默默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26〕,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大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27〕。”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默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玉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28〕,同郎君远去,囊箧箫条,曾无约束〔29〕,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猝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30〕,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31〕。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32〕,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33〕,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34〕,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馀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35〕,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歔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中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36〕。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进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巵对十娘道〔37〕:“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38〕。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39〕,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挨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40〕。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旁。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旁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凝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41〕,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42〕,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43〕,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44〕,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45〕,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她,始末根由,各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46〕。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47〕。”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48〕。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49〕,必严帷薄之嫌〔50〕,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51〕,岂不进退两难!”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52〕”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53〕。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54〕,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馀,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55〕,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56〕。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童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57〕。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哪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58〕。”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59〕,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屉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60〕,瑶簪宝珥〔61〕,充牣于中〔62〕,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63〕,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64〕,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中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人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65〕。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家承君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66〕,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杜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67〕,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1〕本篇选自冯梦龙所辑之《警世通言》,记叙的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个真实故事。早于冯梦龙的宋幼清《九籥集》卷五有记述,题名《负情侬传》,是一篇文言传奇,其他笔记也有记述。本篇是根据这些材料按话本的体裁改写的。冯梦龙(公元1574~1646),字犹龙,号墨憨斋主人,别署顾曲散人,苏州人。科场屡试不第,五十多岁才补贡生,后任福建寿宁知县,明末参加抗清活动,于顺治三年病逝。他是明末通俗文学家,曾编辑短篇话本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简称“三言”),增补长篇小说《平妖传》,改编长篇小说《新列国志》,收集整理出版民歌《桂枝儿》、《山歌》,创作戏曲《双雄记》、《万事足》,创作散曲集《太霞新奏》、笔记《古今谈概》等,其中以“三言”的影响最大,推动了话本小说的传播和拟话本的创作。
〔2〕垂衣:用以称颂帝王无为而治。《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3〕华胥:古代寓言中的理想国。见《列子·黄帝》:“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耆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
〔4〕区夏,诸夏之地,指黄河流域。
〔5〕靖难:本义为平定祸乱,这里指明成祖朱棣(年号永乐)打着“靖难”的旗号率兵南下,夺取了其侄建文皇帝的皇位。这实际是一次军事政变。
〔6〕关白作乱:关白是日本国宰相之称,万历二十年日本宰相丰臣秀吉派兵进攻朝鲜,朝鲜向中国求救。
〔7〕户部:中央六大部之一,主管全国财粮赋税。
〔8〕纳粟入监:捐粮(或折银子)入国子监读书。监,国子监,约相当于国家设立的大学。明代监生就有做官的资格。
〔9〕两京太学生:北京、南京国子监监生。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定南京为陪都,同样设立一套中央机构。两京的国子监(太学),南京的称南雍,北京的称北雍。
〔10〕布政:布政使,一省的行政长官。
〔11〕庠:府、县级的学校。
〔12〕坐监:在国子监读书。
〔13〕教坊司:原为官立的主管音乐舞蹈演出和歌舞专业人员培训的机关。后来培养歌舞妓的地方,也称教坊司。
〔14〕白家樊素:白居易家的歌女。
〔15〕花柳情怀:旧时代涉足歌舞妓院称寻花问柳。
〔16〕撒漫的手儿:指随便挥霍金钱之人。
〔17〕行户人家:妓院的代称。
〔18〕钟馗老:即钟馗。传说钟馗为人正直,屡试不第,死后为神,专捉小鬼,小鬼都怕他。
〔19〕白虎:星宿名。迷信传说中的恶煞,遇之使人晦气。
〔20〕粉头:妓女的别称。
〔21〕十斋:一种念佛吃素的斋戒规则。
〔22〕落籍:在妓女名册上除名。
〔23〕下处:下榻之处。
〔24〕斛(hu):量词,五斗为一斛。
〔25〕开交:分手。
〔26〕铢两:指极微少的数目。铢,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为一铢。
〔27〕玉成:帮助完成好事。
〔28〕间关:指路途遥远曲折。
〔29〕曾无约束:没有捆扎的东西。
〔30〕于归:女子出嫁。
〔31〕雇倩:雇请。
〔32〕肩舆:轿子。
〔33〕赆(jin):离别时赠送的财物。
〔34〕潞河:北京通县大通河北端,此处设有由水路南下登船的码头。
〔35〕解库:典当铺。
〔36〕剪江而渡:横渡长江。瓜洲在今扬州市南,是运河入江之口,故由此渡江南下。
〔37〕卮(zhi):酒杯。
〔38〕积祖:历代。种盐:经营盐业。
〔39〕青楼:妓院的别称。
〔40〕“千山”四句:对柳宗元《江雪》诗的第一、三句有改动,原句应为“千山鸟飞绝”、“孤舟蓑笠翁”。
〔41〕高学士:指明初诗人高启。
〔42〕舟次:船停泊。
〔43〕少领清诲:稍为领教高雅的教诲。
〔44〕打跳:搭跳板。
〔45〕入港:投契。
〔46〕贱室:对自己妻子的谦称。
〔47〕尊宠:对别人姬妾的尊称。
〔48〕家君:对别人称自己的父亲。
〔49〕位居方面:指担任一个地方的军政长官。李甲之父是布政使,为省的行政长官,故称。
〔50〕“必严”句:意为一定不会允许不洁的女人进家以免玷污家族名声。帷薄,帐幕和帘子,指内室。
〔51〕资斧:货财器用,指日常生活费用。
〔52〕适:嫁。
〔53〕逾墙钻穴:指偷情、通奸一类的事。
〔54〕同袍:泛指朋友、同年、同事。
〔55〕授馆:教书。
〔56〕间言:闲话。
〔57〕黜逐:驱逐。
〔58〕贾竖子:做买卖的小子。
〔59〕路引:路途通行证明文件。
〔60〕翠羽明珰:翡翠的头饰,透明的耳珠。
〔61〕瑶簪宝珥:美玉的发簪和耳坠。
〔62〕牣:满。
〔63〕收佐中馈:即接纳以妾的身份帮助正妻管家务。古代妻子主中馈(掌管家务)。
〔64〕不辰:生不逢时。
〔65〕瓜步:瓜洲渡口(亦作瓜步镇)。
〔66〕息肩:指安定下来。
〔67〕“共跨”句:比喻夫妻和美的生活。据《列仙传》,秦穆公女,名弄玉,与丈夫萧史婚姻美满,萧史善吹箫,一夕吹箫召来凤鸟,二人共乘升天而去。
不幸沦落风尘的杜十娘,处于被欺凌、被侮辱的社会下层,向往着人生自由幸福的真实的爱情。她在烟花岁月中一直作投入新生活的打算,悄悄积蓄金银珠宝首饰,为跳出火坑作准备。她的要求并不高,不惜为真心相爱的人作妾,委托终身,像普通人一样白头到老。她对书生李甲能否寄托终身,是经过慎重思考检验的,但结果李甲还是以一千两身价银子出卖了她。极度的伤心和灰心,使她怀抱价值万金的珠宝投入滔滔大江,不愿用万金再买回“爱情”。她的决绝是理想和爱情的破灭。李甲并不是本质极坏的人,他对十娘的爱情并不虚假,他迷恋过,也苦苦追求过,但是他摆脱不掉世家子弟的劣根性:软弱、自私、无主见、缺乏谋生能力,依赖和惧怕封建家长。封建宗法的权威,孙富的蛊惑和金钱利诱,终于使他背叛了爱情。小说批判了李甲、孙富的个人品质,也着重反映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封建社会的娼妓制度、封建婚姻制度和门第观念、世俗偏见和市侩势力对一名无辜女性的摧残。小说所描写的其他人物也栩栩如生,每个人物的出现都给小说带来新内容,推进了情节的发展。小说通过人物自身的活动和语言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叙述明快晓畅而生动,时而引用诗词,雅俗共赏,是明代拟话本中的传世名篇。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推荐。爱诗词网。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2〕。 太平人乐华胥世〔3〕,永保金瓯共日辉。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4〕,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5〕,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6〕,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7〕: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8〕。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9〕。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10〕,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11〕,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12〕,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13〕,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14〕。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15〕,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16〕,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馀,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挨。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17〕,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馀,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18〕,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19〕,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20〕。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哪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21〕,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22〕,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斗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23〕,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24〕,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跟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25〕。”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叫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默默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26〕,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大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27〕。”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默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玉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28〕,同郎君远去,囊箧箫条,曾无约束〔29〕,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猝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30〕,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31〕。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32〕,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33〕,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再说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34〕,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馀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35〕,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歔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中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36〕。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进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巵对十娘道〔37〕:“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38〕。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39〕,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挨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40〕。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旁。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旁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凝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41〕,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42〕,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43〕,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44〕,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45〕,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她,始末根由,各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46〕。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47〕。”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48〕。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49〕,必严帷薄之嫌〔50〕,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51〕,岂不进退两难!”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52〕”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53〕。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54〕,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馀,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55〕,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56〕。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童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57〕。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哪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58〕。”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59〕,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屉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60〕,瑶簪宝珥〔61〕,充牣于中〔62〕,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63〕,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64〕,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中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人冥途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65〕。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家承君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66〕,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杜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67〕,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1〕本篇选自冯梦龙所辑之《警世通言》,记叙的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个真实故事。早于冯梦龙的宋幼清《九籥集》卷五有记述,题名《负情侬传》,是一篇文言传奇,其他笔记也有记述。本篇是根据这些材料按话本的体裁改写的。冯梦龙(公元1574~1646),字犹龙,号墨憨斋主人,别署顾曲散人,苏州人。科场屡试不第,五十多岁才补贡生,后任福建寿宁知县,明末参加抗清活动,于顺治三年病逝。他是明末通俗文学家,曾编辑短篇话本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简称“三言”),增补长篇小说《平妖传》,改编长篇小说《新列国志》,收集整理出版民歌《桂枝儿》、《山歌》,创作戏曲《双雄记》、《万事足》,创作散曲集《太霞新奏》、笔记《古今谈概》等,其中以“三言”的影响最大,推动了话本小说的传播和拟话本的创作。〔2〕垂衣:用以称颂帝王无为而治。《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3〕华胥:古代寓言中的理想国。见《列子·黄帝》:“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耆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4〕区夏,诸夏之地,指黄河流域。〔5〕靖难:本义为平定祸乱,这里指明成祖朱棣(年号永乐)打着“靖难”的旗号率兵南下,夺取了其侄建文皇帝的皇位。这实际是一次军事政变。〔6〕关白作乱:关白是日本国宰相之称,万历二十年日本宰相丰臣秀吉派兵进攻朝鲜,朝鲜向中国求救。〔7〕户部:中央六大部之一,主管全国财粮赋税。〔8〕纳粟入监:捐粮(或折银子)入国子监读书。监,国子监,约相当于国家设立的大学。明代监生就有做官的资格。〔9〕两京太学生:北京、南京国子监监生。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定南京为陪都,同样设立一套中央机构。两京的国子监(太学),南京的称南雍,北京的称北雍。〔10〕布政:布政使,一省的行政长官。〔11〕庠:府、县级的学校。〔12〕坐监:在国子监读书。〔13〕教坊司:原为官立的主管音乐舞蹈演出和歌舞专业人员培训的机关。后来培养歌舞妓的地方,也称教坊司。〔14〕白家樊素:白居易家的歌女。〔15〕花柳情怀:旧时代涉足歌舞妓院称寻花问柳。〔16〕撒漫的手儿:指随便挥霍金钱之人。〔17〕行户人家:妓院的代称。〔18〕钟馗老:即钟馗。传说钟馗为人正直,屡试不第,死后为神,专捉小鬼,小鬼都怕他。〔19〕白虎:星宿名。迷信传说中的恶煞,遇之使人晦气。〔20〕粉头:妓女的别称。〔21〕十斋:一种念佛吃素的斋戒规则。〔22〕落籍:在妓女名册上除名。〔23〕下处:下榻之处。〔24〕斛(hu):量词,五斗为一斛。〔25〕开交:分手。〔26〕铢两:指极微少的数目。铢,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为一铢。〔27〕玉成:帮助完成好事。〔28〕间关:指路途遥远曲折。〔29〕曾无约束:没有捆扎的东西。〔30〕于归:女子出嫁。〔31〕雇倩:雇请。〔32〕肩舆:轿子。〔33〕赆(jin):离别时赠送的财物。〔34〕潞河:北京通县大通河北端,此处设有由水路南下登船的码头。〔35〕解库:典当铺。〔36〕剪江而渡:横渡长江。瓜洲在今扬州市南,是运河入江之口,故由此渡江南下。〔37〕卮(zhi):酒杯。〔38〕积祖:历代。种盐:经营盐业。〔39〕青楼:妓院的别称。〔40〕“千山”四句:对柳宗元《江雪》诗的第一、三句有改动,原句应为“千山鸟飞绝”、“孤舟蓑笠翁”。〔41〕高学士:指明初诗人高启。〔42〕舟次:船停泊。〔43〕少领清诲:稍为领教高雅的教诲。〔44〕打跳:搭跳板。〔45〕入港:投契。〔46〕贱室:对自己妻子的谦称。〔47〕尊宠:对别人姬妾的尊称。〔48〕家君:对别人称自己的父亲。〔49〕位居方面:指担任一个地方的军政长官。李甲之父是布政使,为省的行政长官,故称。〔50〕“必严”句:意为一定不会允许不洁的女人进家以免玷污家族名声。帷薄,帐幕和帘子,指内室。〔51〕资斧:货财器用,指日常生活费用。〔52〕适:嫁。〔53〕逾墙钻穴:指偷情、通奸一类的事。〔54〕同袍:泛指朋友、同年、同事。〔55〕授馆:教书。〔56〕间言:闲话。〔57〕黜逐:驱逐。〔58〕贾竖子:做买卖的小子。〔59〕路引:路途通行证明文件。〔60〕翠羽明珰:翡翠的头饰,透明的耳珠。〔61〕瑶簪宝珥:美玉的发簪和耳坠。〔62〕牣:满。〔63〕收佐中馈:即接纳以妾的身份帮助正妻管家务。古代妻子主中馈(掌管家务)。〔64〕不辰:生不逢时。〔65〕瓜步:瓜洲渡口(亦作瓜步镇)。〔66〕息肩:指安定下来。〔67〕“共跨”句:比喻夫妻和美的生活。据《列仙传》,秦穆公女,名弄玉,与丈夫萧史婚姻美满,萧史善吹箫,一夕吹箫召来凤鸟,二人共乘升天而去。不幸沦落风尘的杜十娘,处于被欺凌、被侮辱的社会下层,向往着人生自由幸福的真实的爱情。她在烟花岁月中一直作投入新生活的打算,悄悄积蓄金银珠宝首饰,为跳出火坑作准备。她的要求并不高,不惜为真心相爱的人作妾,委托终身,像普通人一样白头到老。她对书生李甲能否寄托终身,是经过慎重思考检验的,但结果李甲还是以一千两身价银子出卖了她。极度的伤心和灰心,使她怀抱价值万金的珠宝投入滔滔大江,不愿用万金再买回“爱情”。她的决绝是理想和爱情的破灭。李甲并不是本质极坏的人,他对十娘的爱情并不虚假,他迷恋过,也苦苦追求过,但是他摆脱不掉世家子弟的劣根性:软弱、自私、无主见、缺乏谋生能力,依赖和惧怕封建家长。封建宗法的权威,孙富的蛊惑和金钱利诱,终于使他背叛了爱情。小说批判了李甲、孙富的个人品质,也着重反映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封建社会的娼妓制度、封建婚姻制度和门第观念、世俗偏见和市侩势力对一名无辜女性的摧残。小说所描写的其他人物也栩栩如生,每个人物的出现都给小说带来新内容,推进了情节的发展。小说通过人物自身的活动和语言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叙述明快晓畅而生动,时而引用诗词,雅俗共赏,是明代拟话本中的传世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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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朱敦懦。推荐。爱诗词网。朱敦儒《相见欢》朱敦儒朱敦儒金陵城上西楼①。倚清秋②。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③。中原乱④。簪缨散⑤。几时收⑥。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⑦。江山秋色图(局部)【宋】赵伯驹故宫博物院藏注释①金陵:今江苏南京。②倚:倚栏。③大江:长江。④中原乱:指北宋末年靖康之难,金兵占领中原,北宋灭亡。⑤簪(zān)缨:古代官吏的帽饰,此指代北宋的官员。⑥收:结束乱局,此指收复失地。⑦倩:请托、恳请。过:到。扬州:位于今江苏,此指宋金对峙的前线。鉴赏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北宋都城汴京被金军攻破,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北上。宋高宗赵构于次年五月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重建宋朝(史称南宋),改元建炎,沿黄河一线设防阻止金军南下。十月,宋高宗以金兵南逼为由,从南京迁往扬州(今属江苏),将防线由黄河南移至淮、汉、长江一线。高宗建炎元年(1127)秋,朱敦儒南逃至金陵(今江苏南京)时作有本词,上阕写作者登临金陵城楼所见悲凉宏阔的江山秋景,下阕写作者面对国破山河乱的沉痛心情。上阕写得气象宏阔而凄美,悲怆之中有慷慨之音。首二句“金陵城上”“清秋”用浅淡之笔点出时空场景。“上西楼”自是无言,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南唐李煜《乌夜啼》)为证;“清秋”自是萧寒,有“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柳永《曲玉管》)为据。无言与萧索,两者烘托出作者沉郁低沉的心境。前人写登楼,如“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三国王粲《登楼赋》),“城上西楼倚暮天,楼中归望正凄然”(唐张继《冯翊西楼》)之类,缺少本词清淡中所夹带的亡国悲凉之音,亦是因时事和个人气质不同使然。上阕末句“夕阳垂地”“大江流”等雄大意象一出,本词便更上一个境界,与杜甫的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相通,两者所流露出的感情色彩虽然不同,但在落笔之气势、景象之宏阔上,却堪称伯仲。“万里夕阳”的景色壮美而血红,可是“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岳飞《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残阳渲染的乃是满目疮痍的故国景象,正是“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减字木兰花》)。作者登古都金陵,临邈远之长江,望烽烟之中原,流离漂泊,“故国山河”,“独倚危楼,无限伤心处”(《苏幕遮》),其情感纠缠何其复杂,都统统凝练在寥寥数笔的景致中。柳永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八声甘州》),两位词人虽寄意不同,但情景却十分相通。上阕写景铺陈渲染悲凉氛围,下阕转入抒情以达胸臆。下阕首三句“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连用三个短句,音节急促,慷慨悲歌之中表达着对故国的无限深情,可谓“一双新泪眼,千里旧关山”(《临江仙》)。下阕末句写作者恳请悲风将自己的眼泪吹过前线重镇扬州以问候故土同胞。他泪流纵横,深感恢复旧山河遥遥无期,哀痛中流露出绝望,绝望中留有希望,可谓写得凄婉至极。“扬州”自古繁华,而今却是“悲风吹泪”,今昔对比,更是惹人泣下如雨,再联想到后来词人姜夔过扬州时“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其辛酸更是难忍了。作者早年隐居故乡洛阳,过着“旗亭问酒,萧寺寻茶”(《朝中措》)的“清都山水郎”(《鹧鸪天《西都作》)式的优游闲雅生活,词风浪漫潇洒、清雅飘逸。此次南渡之变促使朱敦儒逃奔南方,亦促使其词风转向悲壮慷慨、沉郁清丽,亦最终改变其人生方向。本词慷慨苍凉,充满对故国的怀念,是朱敦儒人生转折时期的经典之作。(张伟特)集评清《陈廷焯:“希真词最清淡,惟此章笔力雄大,气韵苍凉,悲歌慷慨,情见乎词。”(《云韶集》)链接宋代的文化名城——扬州。扬州为宋代的淮南东路治所,经济文化繁荣。北宋时工商业虽远不如唐代,但仍为漕运重要转运站,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货物多经此转运,闽、广、江、浙商人亦常在此经商,神宗熙宁年间年商税额达五万余贯。手工业有造船、纺织、铜器打造、印刷、酿酒等部门。朝廷在此设造船场。所产锦、白绫等绸缎与白苎布、铜器、白桃酒享有盛名,销量很大。郊区产稻较多,并产茶叶,种花较盛。芍药尤多,有的园圃多达数万株,不少销往外地。文风兴盛,文字学家徐铉、徐锴等均是当地人,欧阳修、王安石、秦观皆曾在此居住过。风俗喜簪花,多花市之设。南宋时期为南北军事要冲,因遭兵火,经济文化发展受到影响。咸淳年间穆罕默德十六裔孙普哈丁来此传教,所创仙鹤寺为国内四大清真寺之一。
【诗句】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出处】唐·韦应物《寄李儋元锡》【意思】去年花开的时候和你分别,今年的花再度绽开,又是一年了【全诗】《寄李儋元锡》.[唐].韦应物.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题解】此诗约作于德宗兴元元年(784),时韦应物在滁州(今属安徽)刺史任。李儋:字幼遐,官至殿中侍御史,韦集中寄李儋诗多首。元锡:或谓亦李儋字。此外,元和、长庆年间有福建、宣歙观察使元锡,字君贶,似时代稍迟,恐非其人。诗意似亦仅寄一人。诗中叙别后思念之情。颈联二句,抒写愧对人民困苦流亡,尤为后人所传诵。宋代黄彻《䂬溪诗话》卷二云:“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尾联则表示盼望友人来相会。全诗情真意切,生动感人。【全诗赏析】作于兴元元年(784)春滁州任所,诗中西楼当在滁州,去年朱泚叛军盘踞长安,德宗一直流亡奉天(今陕西乾县)。李儋为作者诗友,时官殿中侍御史,此诗叙离别及感时之思,谢榛《四溟诗话》谓律诗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韦应物有之,本篇即是。首联从前一年分别时说起,将花里话别的往事重提,出语淡雅,只于“又”字见情,足以引起对方同样地念旧。次联感时自伤。诗人离开长安,出守滁州这一年,政局发生了自安史之乱以来又一次动乱,事态严重;加之年近半百,又兼多病,国家和个人都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希望——“世事茫茫”、“春愁黯黯”,危苦孤寂之中,对故人也就特别思念。由于政局不安,民生凋弊,在官者亦不能有大作为,看到邑有流亡的事实,自己不能不受良心谴责,感到惭愧,这就加强了本来就有的归田隐居的想法。两句语挚意切,向来为人传诵。宋人黄彻《䂬溪诗话》说:“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末联点明作意:听说你要来,故一直向人打听,可是看看西楼的月亮都圆了几回,还没有盼到。言下之意是盼对方快来,为什么不直说?因为这是写诗,寄情思于月缺月圆,与首联同归淡雅。因为诗写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年头,调子不免低沉,又都是肺腑之言,所以笔笔实在,声声入耳。五六两句表现从政者的良心发现,为全诗增价。
去年花里逢君别。推荐。爱诗词网。【诗句】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出处】唐·韦应物《寄李儋元锡》【意思】去年花开的时候和你分别,今年的花再度绽开,又是一年了【全诗】《寄李儋元锡》.[唐].韦应物.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题解】此诗约作于德宗兴元元年(784),时韦应物在滁州(今属安徽)刺史任。李儋:字幼遐,官至殿中侍御史,韦集中寄李儋诗多首。元锡:或谓亦李儋字。此外,元和、长庆年间有福建、宣歙观察使元锡,字君贶,似时代稍迟,恐非其人。诗意似亦仅寄一人。诗中叙别后思念之情。颈联二句,抒写愧对人民困苦流亡,尤为后人所传诵。宋代黄彻《䂬溪诗话》卷二云:“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尾联则表示盼望友人来相会。全诗情真意切,生动感人。【全诗赏析】作于兴元元年(784)春滁州任所,诗中西楼当在滁州,去年朱泚叛军盘踞长安,德宗一直流亡奉天(今陕西乾县)。李儋为作者诗友,时官殿中侍御史,此诗叙离别及感时之思,谢榛《四溟诗话》谓律诗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韦应物有之,本篇即是。首联从前一年分别时说起,将花里话别的往事重提,出语淡雅,只于“又”字见情,足以引起对方同样地念旧。次联感时自伤。诗人离开长安,出守滁州这一年,政局发生了自安史之乱以来又一次动乱,事态严重;加之年近半百,又兼多病,国家和个人都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希望——“世事茫茫”、“春愁黯黯”,危苦孤寂之中,对故人也就特别思念。由于政局不安,民生凋弊,在官者亦不能有大作为,看到邑有流亡的事实,自己不能不受良心谴责,感到惭愧,这就加强了本来就有的归田隐居的想法。两句语挚意切,向来为人传诵。宋人黄彻《䂬溪诗话》说:“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末联点明作意:听说你要来,故一直向人打听,可是看看西楼的月亮都圆了几回,还没有盼到。言下之意是盼对方快来,为什么不直说?因为这是写诗,寄情思于月缺月圆,与首联同归淡雅。因为诗写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年头,调子不免低沉,又都是肺腑之言,所以笔笔实在,声声入耳。五六两句表现从政者的良心发现,为全诗增价。
【诗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出处】唐·李白《怨情》。【译注】只看见她泪痕湿满了两腮,不知道她是恨人还是恨己。【全诗】怨情[唐]李白,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注释】①卷珠帘:是指闺中女子在卷帘盼望所思今的人归来。②深坐:久坐。颦蛾眉:皱眉头。这句写久等不归的失望情态。【翻译】美人儿卷起珠帘等待等待,一直坐着把双眉紧紧锁闭。只看见她泪痕湿满了两腮,不知道她是恨人还是恨己。【赏析】有一位哲人说过:“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古代的闺怨诗诉说的就是这种铭心刻骨的爱情痛苦。李白此首闺怨小诗,通过一个幽居闺房的美人独坐帘下、深坐孤寂的情形,于工笔刻画中层层揭示美人由思而待、由待而哭、由哭而怨的心态活动过程,含蓄而细腻地展示了她内心复杂难言的爱情痛楚。首句,“美人”点明主人之身份,“卷珠帘”这一动作展示了美人闺中独守、百无聊赖而有所待的思春心态。“珠帘”两字,点出美人所处环境——寂寞幽深的闺房,为下句“深坐”伏笔。次句“深坐颦蛾眉”,此“深”字,写出了坐待时间的长久、心境的孤寂。“颦蛾眉”三字,刻画美人外貌神态,透露怨苦之情。第三句“但见泪痕湿”,如电影特写镜头,把焦点集中照射美人脸庞,美人内心的痛苦,通过脸上的“泪痕湿”和盘托出。诗的前三句,通过“卷珠帘”的动作,“坐”而“颦”的沉思,“泪痕湿”的表现,一层深一层地展示美人心态发展的轨迹,将她心中的怨恨,可以说已全部写尽,诗至此似可结束。可是结句却说“不知心恨谁?”这一问,使诗情陡起回澜。是啊,她的痛苦该怨谁呢?似乎她本人也不知道。主人公遭遇的悲剧性也就愈深一层。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独守空闺?以问收束全诗,使诗情有弦外之音,扩大了诗的容量,让短短四句小诗蕴藏了含蓄深婉的魅力。李白的绝句小诗常常深有此种情韵!
不知心恨谁。推荐。爱诗词网。【诗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出处】唐·李白《怨情》。【译注】只看见她泪痕湿满了两腮,不知道她是恨人还是恨己。【全诗】怨情[唐]李白,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注释】①卷珠帘:是指闺中女子在卷帘盼望所思今的人归来。②深坐:久坐。颦蛾眉:皱眉头。这句写久等不归的失望情态。【翻译】美人儿卷起珠帘等待等待,一直坐着把双眉紧紧锁闭。只看见她泪痕湿满了两腮,不知道她是恨人还是恨己。【赏析】有一位哲人说过:“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古代的闺怨诗诉说的就是这种铭心刻骨的爱情痛苦。李白此首闺怨小诗,通过一个幽居闺房的美人独坐帘下、深坐孤寂的情形,于工笔刻画中层层揭示美人由思而待、由待而哭、由哭而怨的心态活动过程,含蓄而细腻地展示了她内心复杂难言的爱情痛楚。首句,“美人”点明主人之身份,“卷珠帘”这一动作展示了美人闺中独守、百无聊赖而有所待的思春心态。“珠帘”两字,点出美人所处环境——寂寞幽深的闺房,为下句“深坐”伏笔。次句“深坐颦蛾眉”,此“深”字,写出了坐待时间的长久、心境的孤寂。“颦蛾眉”三字,刻画美人外貌神态,透露怨苦之情。第三句“但见泪痕湿”,如电影特写镜头,把焦点集中照射美人脸庞,美人内心的痛苦,通过脸上的“泪痕湿”和盘托出。诗的前三句,通过“卷珠帘”的动作,“坐”而“颦”的沉思,“泪痕湿”的表现,一层深一层地展示美人心态发展的轨迹,将她心中的怨恨,可以说已全部写尽,诗至此似可结束。可是结句却说“不知心恨谁?”这一问,使诗情陡起回澜。是啊,她的痛苦该怨谁呢?似乎她本人也不知道。主人公遭遇的悲剧性也就愈深一层。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独守空闺?以问收束全诗,使诗情有弦外之音,扩大了诗的容量,让短短四句小诗蕴藏了含蓄深婉的魅力。李白的绝句小诗常常深有此种情韵!
【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出处】唐·杜甫《春夜喜雨》。【意思】好雨知道农时和节令,春天一到就下了起来。乃:即,就。发生:指下雨。【鉴赏】原诗中的红湿处:指落花处。花重:花因雨水而加重。锦官城:即成都。春雨对农作物很重要,所以俗话有“春雨贵如油”之说。诗人称春雨为好雨,说它“润物细无声”,表明他的农本思想。后人多引此“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两句诗,表达朋友之间相救助的感激之情。【用法例释】一、用以形容雨水的及时或表达由此产生的欢喜心情。[例]杜甫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场春雨,真好像知道时节,知道我们的大好时节,它来得正是时候。(袁鹰《春雨》)二、用以比喻切合时宜,可应急需的事物或人物。[例1]这是一张二百元的汇票,正是刘海粟所盼望的,怎能不高兴呢。他舒展秀眉,念出了一句唐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姜滇《美在斯》)[例2]“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巧姑多么“巧”啊,在旅客最需要援助时,她都“恰巧”出现在面前。(赵致真《陈巧姑》)【应用】好雨仿佛知道节令,一到春天万物生长需要雨水滋润时就开始降落;伴随着和风悄然进入夜境,无声无息地细细滋润着万物。语出唐·杜甫《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形容借某种契机出现了大好形势。◇“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这科学的春天里,潇潇春雨也滋润了千万群众的心田。(王声《一个外科医生的春夏秋冬》,《芳草》1982年第11期)○也作[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文学艺术的新阶段已经到来。(阎纲《文坛徜徉录》)【全诗】《春夜喜雨》.[唐].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注释】好雨:指春雨。乃:就。发生:催发植物生长,萌发生长。潜:暗暗地,悄悄地。润物:使植物受到雨水的滋养。野径:田野的道路。俱:全,都。江船:江面上的渔船。独:独自,只有。晓:早晨。红湿处:树头上的花红润一片。红,花。花重:花因沾着雨水,显得饱满沉重的样子。锦官城:故址在今成都南,亦称锦城。三国蜀汉管理织锦之官驻此,故名。后人又用作成都的别称。【鉴赏】在众多写雨特别是写春雨的诗作中,杜甫的这首小诗堪称上品。首联便将那春雨写活:“知时节”,仿佛通了人情,懂得时序节令,偏待春日才如甘露般洒落大地,鲜脱脱充满灵性,怎不惹人喜爱。诗人不由得开篇便赞道:“好雨”。颔联承首联,写春雨之好。其来也,不急不骤,缓缓夜间而降,不张不扬,悄悄滋润万物。春雨与夏日暴雨,秋季淫雨不同,她平和、细密、轻柔,生怕惊动了正萌动、正滋生中的生灵的梦。“潜”和“细”,极准确传神地描摹出春雨的特征,足见老杜遣字之精当。同时又可看出诗人对这场细润万物的夜雨是如何地关注,他凝神细听着,更确切地说是用心灵去感受去捕捉着大自然极细切的无声的语言。在这不眠之夜,诗人的喜悦之情由衷地流溢着,与这“知时节”的春雨交融相通了。颔联读来如春雨浸润心脾,令人沉醉于一派温和、宁静、细腻、绵密的氛围之中。仇兆鳌所评极是:“曰潜曰细,写得脉脉绵绵,于造化发生之机最为密切。”听之犹不足,忍不住转而视之。颈联所现野外小径至云天一片黑沉沉。春雨虽细微,一个“俱”字,显出了这场雨的力量,涵盖上下,充盈天地,浓重、厚实。这是一幅满目皆黑的泼墨图。但却不阴森,不压抑。画者往往称:从一种基调中“跳”出一点颜色,于满纸重墨里空出一片“飞白”,使一纸皆活,满目透亮。老杜深谙此理,独具匠心地以“火独明”点化“云俱黑”,那黑暗、巨大、浓重、静止的雨幕中,闪烁一点明亮、渺小、轻盈、跳动的灯火,形成强烈的对比,又融为和谐的一体。是诗乎?画乎?诗人近于彻夜未眠,喜之极迸发出迫不及待兴奋不已的想象:今夜悄然而至的春雨,将为明日锦官城(今四川成都)送来一个怎样的清晨?“晓看红湿处”,看晨光中团团簇簇带雨的红花,“红”与上联“黑”对举,拂去夜幕,豁然明亮、绚烂、艳丽,与诗人“喜雨”的欢快心情正相吻合。春雨不摧花落,濡湿了花瓣重重,一个“重”字绝妙,把那湿漉漉的雨后花朵沉甸甸微微低垂的娇态刻划得维妙维肖。题为“喜雨”,却无一处正面写喜,“然喜意都从罅缝里逆透”(浦起龙语)。那是因为一场春雨虽极平常,一旦滋养万物、点化生命,便与人心之喜怒哀乐相通了。而诗人以其心灵映射万象,代自然立言,仿佛自己已化为那春雨,没有了自我,主观情感与客观景观在此已渗透浑成,喜悦之情无可遏制,自然流溢。“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王船山语),所言便是此诗所达之神化境界。春雨有灵,当感激杜子,将其一瞬之降临化为艺境中之永恒。
什么当春乃发生。推荐。爱诗词网。【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出处】唐·杜甫《春夜喜雨》。【意思】好雨知道农时和节令,春天一到就下了起来。乃:即,就。发生:指下雨。【鉴赏】原诗中的红湿处:指落花处。花重:花因雨水而加重。锦官城:即成都。春雨对农作物很重要,所以俗话有“春雨贵如油”之说。诗人称春雨为好雨,说它“润物细无声”,表明他的农本思想。后人多引此“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两句诗,表达朋友之间相救助的感激之情。【用法例释】一、用以形容雨水的及时或表达由此产生的欢喜心情。[例]杜甫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场春雨,真好像知道时节,知道我们的大好时节,它来得正是时候。(袁鹰《春雨》)二、用以比喻切合时宜,可应急需的事物或人物。[例1]这是一张二百元的汇票,正是刘海粟所盼望的,怎能不高兴呢。他舒展秀眉,念出了一句唐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姜滇《美在斯》)[例2]“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巧姑多么“巧”啊,在旅客最需要援助时,她都“恰巧”出现在面前。(赵致真《陈巧姑》)【应用】好雨仿佛知道节令,一到春天万物生长需要雨水滋润时就开始降落;伴随着和风悄然进入夜境,无声无息地细细滋润着万物。语出唐·杜甫《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形容借某种契机出现了大好形势。◇“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这科学的春天里,潇潇春雨也滋润了千万群众的心田。(王声《一个外科医生的春夏秋冬》,《芳草》1982年第11期)○也作[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文学艺术的新阶段已经到来。(阎纲《文坛徜徉录》)【全诗】《春夜喜雨》.[唐].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注释】好雨:指春雨。乃:就。发生:催发植物生长,萌发生长。潜:暗暗地,悄悄地。润物:使植物受到雨水的滋养。野径:田野的道路。俱:全,都。江船:江面上的渔船。独:独自,只有。晓:早晨。红湿处:树头上的花红润一片。红,花。花重:花因沾着雨水,显得饱满沉重的样子。锦官城:故址在今成都南,亦称锦城。三国蜀汉管理织锦之官驻此,故名。后人又用作成都的别称。【鉴赏】在众多写雨特别是写春雨的诗作中,杜甫的这首小诗堪称上品。首联便将那春雨写活:“知时节”,仿佛通了人情,懂得时序节令,偏待春日才如甘露般洒落大地,鲜脱脱充满灵性,怎不惹人喜爱。诗人不由得开篇便赞道:“好雨”。颔联承首联,写春雨之好。其来也,不急不骤,缓缓夜间而降,不张不扬,悄悄滋润万物。春雨与夏日暴雨,秋季淫雨不同,她平和、细密、轻柔,生怕惊动了正萌动、正滋生中的生灵的梦。“潜”和“细”,极准确传神地描摹出春雨的特征,足见老杜遣字之精当。同时又可看出诗人对这场细润万物的夜雨是如何地关注,他凝神细听着,更确切地说是用心灵去感受去捕捉着大自然极细切的无声的语言。在这不眠之夜,诗人的喜悦之情由衷地流溢着,与这“知时节”的春雨交融相通了。颔联读来如春雨浸润心脾,令人沉醉于一派温和、宁静、细腻、绵密的氛围之中。仇兆鳌所评极是:“曰潜曰细,写得脉脉绵绵,于造化发生之机最为密切。”听之犹不足,忍不住转而视之。颈联所现野外小径至云天一片黑沉沉。春雨虽细微,一个“俱”字,显出了这场雨的力量,涵盖上下,充盈天地,浓重、厚实。这是一幅满目皆黑的泼墨图。但却不阴森,不压抑。画者往往称:从一种基调中“跳”出一点颜色,于满纸重墨里空出一片“飞白”,使一纸皆活,满目透亮。老杜深谙此理,独具匠心地以“火独明”点化“云俱黑”,那黑暗、巨大、浓重、静止的雨幕中,闪烁一点明亮、渺小、轻盈、跳动的灯火,形成强烈的对比,又融为和谐的一体。是诗乎?画乎?诗人近于彻夜未眠,喜之极迸发出迫不及待兴奋不已的想象:今夜悄然而至的春雨,将为明日锦官城(今四川成都)送来一个怎样的清晨?“晓看红湿处”,看晨光中团团簇簇带雨的红花,“红”与上联“黑”对举,拂去夜幕,豁然明亮、绚烂、艳丽,与诗人“喜雨”的欢快心情正相吻合。春雨不摧花落,濡湿了花瓣重重,一个“重”字绝妙,把那湿漉漉的雨后花朵沉甸甸微微低垂的娇态刻划得维妙维肖。题为“喜雨”,却无一处正面写喜,“然喜意都从罅缝里逆透”(浦起龙语)。那是因为一场春雨虽极平常,一旦滋养万物、点化生命,便与人心之喜怒哀乐相通了。而诗人以其心灵映射万象,代自然立言,仿佛自己已化为那春雨,没有了自我,主观情感与客观景观在此已渗透浑成,喜悦之情无可遏制,自然流溢。“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王船山语),所言便是此诗所达之神化境界。春雨有灵,当感激杜子,将其一瞬之降临化为艺境中之永恒。
浑沌之死。推荐。爱诗词网。《庄子》南海之帝为倏②,北海之帝为忽③,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④相与⑤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⑥。倏与忽谋⑦报浑沌之德⑧,曰:“人皆有七窍⑨,以视、听、食、息⑩,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11)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注释】①选自《庄子·应帝王》。浑沌:天地未开辟前模糊一团的状态,文中指中央之帝。②〔倏(shū)〕极快地。这里是南海之帝的名字。③〔忽〕短暂的。这里是北海之帝的名字。④〔时〕常常。⑤〔相与〕相会,在一起。⑥〔甚善〕非常和善。⑦〔谋〕商量。⑧〔德〕恩情。⑨〔七窍〕眼、耳、口、鼻七个孔。⑩〔息〕呼吸。(11)〔日〕每天。【译文】南海的大帝叫倏,北海的大帝叫忽,中央大帝叫浑沌。倏与忽常常相约在浑沌住处见面,浑沌对待二人非常和善。倏与忽商量着要报答浑沌的善待之情,说:“人有眼、耳、口、鼻七个孔,用来看、听、吃、呼吸,单单浑沌没有,我们尝试着为他凿开七窍。”于是每天凿一个孔,凿了七天浑沌就死了。字数:458知识来源:何小宛主编.中学生古诗古文阅读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第245页.
【诗句】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出处】唐·卢纶《晚次鄂州》。【意思】安史之乱使诗人被迫浪迹异乡,流徙漂泊。国难乡思已使诗人两鬓如霜,时值萧瑟的寒秋,心境就更加悲凉。所以虽然人往三湘去,心却驰回千里迢迢的故乡,此时此刻在秋风落叶中独对明月,归思更切。注:三湘,指湖南境内,即诗人此行的目的地。【全诗】《晚次鄂州》.[唐].卢纶.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注释】①二句意谓汉阳城在晴朗气候下已远远望见,但估计孤舟还需要一天的航程。汉阳:在今湖北武汉市西北部,汉水之北,水北曰阳。②二句写舟行情景极为传神,俞陛云《诗境浅说》丙编铨释云:“三句言浪平舟隐,估客高眠。凡在湍急处行舟,篙橹声终日不绝。惟江上扬帆,但闻船唇啮浪,吞吐作声,四无人语,水窗倚枕,不觉寐之酣也。四句言野岸维舟,夜静闻舟人相唤,加缆扣舷,众声杂作,不问而知为夜潮来矣。诵此二句,宛若身在江船容与之中。”估客:商人。舟人:船家。③二句意谓经过三湘之时,忧愁得鬓发花白,正逢萧瑟的秋色,离家万里,对着明月,思归之心更切。三湘:泛指今湖南境内。④二句意谓家乡的产业都已被战争摧毁殆尽,哪里再能忍受得了江上又有战争的声音!旧业:家产。江上鼓鼙声:至德元载十二月,永王李璘镇江陵,以为天下大乱,惟南方富裕,宜据金陵,保有江南,如东晋故事,于是擅自率水兵东下。此句当即指此事。【鉴赏】此诗系作者有感于安史之乱而作,是一首“伤乱之诗”。前三联从漂泊异乡、衰鬓、归心诸方面暗诉战乱之苦;末联从旧业荡尽,鼓鼙不息等方面抒写伤乱之情,点明主题。据此,似觉前面金圣叹、赵臣瑷之说,尚未探明诗的主意;喻守真之说,则又面面俱到,亦未将主意突出。此诗还值得一提的是,第二联在写法上的以情烘景,再以景染情。浪静、潮生,皆由“估客昼眠”、“舟人夜语”托出;而诗人之情怀,又由“浪静”、“潮生”触发而起。它不仅是景语,且有情在,情景之交融实难分开。这与一般诗词或以情烘景,或以景染情不一样,显得更有情致。所以,此联向为名句,颇得人所喜爱。
旧业已随征战尽。推荐。爱诗词网。【诗句】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出处】唐·卢纶《晚次鄂州》。【意思】安史之乱使诗人被迫浪迹异乡,流徙漂泊。国难乡思已使诗人两鬓如霜,时值萧瑟的寒秋,心境就更加悲凉。所以虽然人往三湘去,心却驰回千里迢迢的故乡,此时此刻在秋风落叶中独对明月,归思更切。注:三湘,指湖南境内,即诗人此行的目的地。【全诗】《晚次鄂州》.[唐].卢纶.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注释】①二句意谓汉阳城在晴朗气候下已远远望见,但估计孤舟还需要一天的航程。汉阳:在今湖北武汉市西北部,汉水之北,水北曰阳。②二句写舟行情景极为传神,俞陛云《诗境浅说》丙编铨释云:“三句言浪平舟隐,估客高眠。凡在湍急处行舟,篙橹声终日不绝。惟江上扬帆,但闻船唇啮浪,吞吐作声,四无人语,水窗倚枕,不觉寐之酣也。四句言野岸维舟,夜静闻舟人相唤,加缆扣舷,众声杂作,不问而知为夜潮来矣。诵此二句,宛若身在江船容与之中。”估客:商人。舟人:船家。③二句意谓经过三湘之时,忧愁得鬓发花白,正逢萧瑟的秋色,离家万里,对着明月,思归之心更切。三湘:泛指今湖南境内。④二句意谓家乡的产业都已被战争摧毁殆尽,哪里再能忍受得了江上又有战争的声音!旧业:家产。江上鼓鼙声:至德元载十二月,永王李璘镇江陵,以为天下大乱,惟南方富裕,宜据金陵,保有江南,如东晋故事,于是擅自率水兵东下。此句当即指此事。【鉴赏】此诗系作者有感于安史之乱而作,是一首“伤乱之诗”。前三联从漂泊异乡、衰鬓、归心诸方面暗诉战乱之苦;末联从旧业荡尽,鼓鼙不息等方面抒写伤乱之情,点明主题。据此,似觉前面金圣叹、赵臣瑷之说,尚未探明诗的主意;喻守真之说,则又面面俱到,亦未将主意突出。此诗还值得一提的是,第二联在写法上的以情烘景,再以景染情。浪静、潮生,皆由“估客昼眠”、“舟人夜语”托出;而诗人之情怀,又由“浪静”、“潮生”触发而起。它不仅是景语,且有情在,情景之交融实难分开。这与一般诗词或以情烘景,或以景染情不一样,显得更有情致。所以,此联向为名句,颇得人所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