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②,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③。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④?’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⑤?’上下交征利⑥,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⑦;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⑧,不夺不餍⑨。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⑩,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11)。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①梁惠王:即魏惠王,惠是其谥号,后迁都大梁,故又称梁惠王。②叟:对长者的尊称。③亦:只。④大夫:古代官职。夏、商、周三代分卿、大夫、士三个等级。⑤士庶人:士和庶人。庶人,老百姓。⑥交:互相。征:取。⑦乘(shèng):古代一辆战车为一乘。弑(shì):古时下杀上,卑杀尊曰弑。家:有封地采邑的公卿大夫。⑧苟:如果。⑨餍(yàn):满足。⑩遗:抛弃。(11)后:朱熹注:“后,不急也。”
1·2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①,顾鸿雁麋鹿②,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③,经之营之④。庶民攻之⑤,不日成之。经始勿亟⑥,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⑦。麀鹿濯濯⑧,白鸟鹤鹤⑨。王在灵沼,于牣鱼跃⑩。’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曰害丧(11)?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①沼:水池。②鸿:大雁。麋:鹿之大者。③经:测量。④营:谋划。⑤攻:建造。⑥亟:急。⑦麀(yōu):母鹿。攸:所。伏:朱熹注:“安其所不惊动也。”⑧濯濯:肥胖的样子。⑨鹤鹤:洁白的样子。⑩牣(rèn):满。(11)《汤誓》:《尚书》篇名,商汤讨伐夏桀的誓师词。时:是,这。害:同“曷”,何。
1·3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①,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②,请以战喻。填然鼓之③,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④,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⑤,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⑥,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⑦。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⑧,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⑨,申之以孝悌之义⑩,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1)。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12),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13),涂有饿莩而不知发(14);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①凶:荒年。②好(hào):喜欢。③填然:形容鼓声。鼓:动词,击鼓。古时兵以鼓进,以金退。④兵:兵器。走:逃跑。⑤直:只不过。⑥数(shuò):密。罟(gǔ):渔网。洿(wū):大。⑦憾:恨。⑧豚(tún):小猪。彘(zhì):猪。⑨庠(xiáng)序:古时的学校。商朝叫庠,周朝叫序。⑩申:反复陈述。孝:善事父母为孝。悌(tì):善事兄长为悌。(11)颁白:头发半白。颁,同“斑”。(12)黎民:百姓。(13)检:制约。(14)莩(piǎo):饿死的人。发:开仓赈粮。
1·4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①。”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②,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③,厩有肥马④,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⑤,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⑥?仲尼曰:‘始作俑者⑦,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①安:乐意。②梃(tǐng):杖。③庖(páo):厨房。④厩(jiù):马栏。⑤且:尚且。⑥恶(wū):何,疑问代词。⑦俑(yǒng):古代殉葬用的土偶或木偶。
1·5梁惠王曰:“晋国①,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②,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③;南辱于楚④。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⑤。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⑥,壮者以暇曰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释〕①晋国:韩、赵、魏三家分晋后,号曰三晋,故惠王犹自称晋。②东败于齐:公元前342年,魏发兵攻韩,韩求救于齐。齐孙膑大败魏于马陵,魏将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③西丧地于秦七百里:马陵之役后,魏屡败于秦,遂割地十五城向秦求和。④南辱于楚:公元前323年,魏被楚击败,失八邑。⑤比:替。壹:都,全。洒:同“洗”,洗雪。⑥耨(nòu):锄草。
1·6孟子见梁襄王①。出,语人曰②:“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③:‘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④,沛然下雨⑤,则苗浡然兴之矣⑥。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⑦,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⑧!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①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②语(yù):告诉。③卒然:突然。卒,同“猝”。④油然:云兴起的样子。⑤沛然:雨大的样子。沛,同“霈”,润。⑥浡然:苗勃勃兴起的样子。浡,同“勃”。⑦人牧:牧民之君。牧,养。⑧引领:伸长脖子。引,伸长。领,脖子。
1·7齐宣王问曰①:“齐桓、晋文之事②,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③,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④,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⑤: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⑥。’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⑦,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⑧,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⑨。齐国虽褊小⑩,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11),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12),则牛羊何择焉(13)?”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14)。’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15),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豪之末而不见舆薪’(16)。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17),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18),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19),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20),天下可运于掌(21)。《诗》云:‘刑于寡妻(22),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23),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24)?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25),朝秦、楚(26),莅中国而抚四夷也(27)。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28)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29),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30),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31)。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32)。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33),奚暇治礼义哉(34)?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①齐宣王:齐威王的儿子。姓田,名辟疆。②齐桓、晋文: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晋文公,姓姬,名重耳。二人在春秋时先后称霸。③无以:不得已。以,同“已”。④保:安定,爱护。⑤胡龁(hé):齐宣王近臣。⑥衅钟:新钟铸成后,杀牲取血涂其孔隙,因而祭之。⑦觳觫(húsù):牛恐惧战栗的样子。⑧爱:吝啬。⑨诚:的确。⑩褊(biǎn):小。(11)异:奇怪。(12)隐:怜悯。(13)择:区别。(14)忖度(cǔnduó):揣想。(15)百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为三十斤。(16)秋豪之末:秋天鸟兽身上毫毛的末端。舆薪:一车柴草。(17)挟:用腋夹着。超:跨越。北海:渤海。(18)折枝:有三种解释:一、“枝”同“肢”,为长辈按摩;二、鞠躬行礼;三、折取枝条。三种解释皆通。(19)老:前一个“老”是动词,敬爱。后一个“老”是名词,老人。(20)幼:前一个“幼”是动词,爱护。后一个“幼”是名词,幼儿。(21)运:转动。(22)刑:同“型”,示范。寡妻:国君的正妻。(23)权:原指称锤,这里是动词,称物。(24)便嬖(piánbì):国王左右亲近之宠臣。(25)辟:开辟。(26)朝(cháo):使来朝见。(27)莅(lì):临。中国:中原。(28)有:又。(29)愬:同“诉”。(30)惛:同“昏”,头脑混乱。(31)罔:同“网”,陷害。(32)轻:容易。(33)赡:满足。(34)奚暇:哪有空闲。
【鉴赏】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周王朝的衰落和诸侯国的强大,社会变得动荡和混乱起来,众诸侯为了称霸天下,连年发动兼并战争,田园荒芜,民生凋敝。于是各家各派纷纷发表救国救民之策,希望天下太平,民生安定。先秦儒家提出了以“仁”治国的政治理想。
孔子首倡“仁”,说仁者爱人,又把“仁”解释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爱人”、“忠恕”、“推己及人”,三者构成了孔子仁学的基本内容。孟子以孔子的私淑弟子自命,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把它运用到自己的政治学说中,第一次鲜明地提出了“仁政”的概念,并为之奋斗终生。然而他生活的战国时代,诸侯之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离娄上》)。为了扩充疆土,掠夺钱财,各诸侯国穷兵黩武,以至尸骨遍野,民不聊生。孟子为使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极力劝说诸侯采用自己的“仁政”主张,反对武力,以实现其拯救天下“舍我其谁”的抱负。然而,他的理论总被认为是“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屡遭冷遇。
《梁惠王上》集中所讲述的正是孟子的仁政理论,开篇孟子就轻轻撇去梁惠王的利,引出“仁义”之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在这一章中,孟子显示了极高的谈话技巧,无论是梁惠王还是其子梁襄王,抑或是齐宣王,他都能抓住其要害,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仁政”。梁惠王即魏惠王,惠是其谥号。魏国也曾是强盛一时的国家,“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战国策·齐策五》)。当时有七个诸侯自称为王,这之中据说魏国是第一个,齐国第二,秦第三。但在这三国中,魏国渐渐衰落下去,先强而后弱,所以文中梁惠王说“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有了这样的背景,梁惠王及其子自然更急切地希望强大自身,一来自保,二来可以雪耻。
孟子为梁惠王等开出的治国之方只有一味:那就是爱护子民。他认为国君要以人为本,保障子民的生活,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其实,这种民本思想由来已久,而且影响深远。如当年姜太公就曾对周文王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六韬·文韬》)后来的荀子也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唐宰相魏徵同样用类似的话告诫李世民说:“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贞观政要》卷四)可以说,在有了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之初,高居于庙堂的国君们便已经看到了被统治的子民所蕴含着的力量,也认识到统治之本仍在于民。但是认识、了解是一回事,如何去实施又是另一回事。孟子虽然从未操持过国政,但他在言谈中却从财产、土地、赋税、兵制、刑法、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为魏国实行仁政做了详细阐述,其中不少言论对今人仍不乏启示。
对于古代的百姓而言,吃饱穿暖是最主要的,光这一点就牵扯到国家方方面面的政策。孟子在齐宣王和梁惠王跟前都为我们算了一笔同样的账。在孟子的打算里,在五亩宅田上,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者就可以穿上丝袄了;让鸡鸭猪狗按时繁殖,七十岁以上的老者就能吃到肉了;百亩地按季耕作就能让八口之家吃得饱。这笔账算得很模糊,引得不少学者对此疑惑不解,分辨不清这些数据是泛泛而说的,还是针对魏国和齐国当时的实际而言的。可是无论如何,孟子提出了两点保证百姓生活的条件:土地、人力。五亩的宅田,百亩的土地是生存的物质基础,而不随意征兵,保证农时的正常劳力是生存的人员保障。要满足这两点条件,需要在土地、兵制、税赋上加以配合,“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错过一季的农时往往意味着一年的衣食无着,这时的百姓自然没有心情为君王厮杀。所以,孟子说施行了仁政才能真正有为国家战斗的军队,“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施行了仁义的国家即便不发动战争,别国的百姓也会欣然前往,百姓是国家之本,夺得了百姓也就是夺取了国家。
孟子的计划中,五十岁的老人能穿上绸缎做的衣服,七十岁能吃到肉,对照孟子在《尽心上》一篇里的说法,这样说是因为老年人不穿丝袄就暖和不起来,不吃点肉,就填不饱肚子。青壮年时衣食有着,能奉养家中长者,老时能穿绸食肉,不用担心“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梁惠王上》)。这样的日子,孟子认为百姓就可“丧死无憾”了。为了达成这些,作为君王一定要时刻以百姓为怀,那些只顾自己耳目口舌之乐,无视民生的君王,无异于虐杀百姓的暴君,“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梁惠王上》)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衣食之后是礼教。孟子在和齐宣王的对话中说,“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没有恒心就什么事情都胆敢去做,所以教化和礼节在孟子看来就是保证了百姓生存后要做的第二件事。只有老百姓有了自己可以仰赖生存的土地和房子,不会时时受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才会做事有顾忌有考虑,这时教导他们孝悌、仁义,他们才会跟着遵循。所以在亚圣的理想图景里,经过教化后,人人才能对父母孝顺,对兄长遵从,对乡里的老者恭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梁惠王上》),国家不但安定繁荣,而且犯罪率会降低,移民会增加,想要不得天下人心都不可能了。
所以,孟子以为,秉着以民为本的思想,施以仁政,国家进入的是一种良性的发展,它不仅施惠于百姓,更能在各个方面使国家达到良好的平衡与和谐,从而获得高于一般的利与益。孟子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重温此言,千载之下,仍透着不可轻视的睿智。
孟子 梁惠王上。推荐。爱诗词网。1·1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②,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③。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④?’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⑤?’上下交征利⑥,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⑦;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⑧,不夺不餍⑨。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⑩,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11)。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注释〕①梁惠王:即魏惠王,惠是其谥号,后迁都大梁,故又称梁惠王。②叟:对长者的尊称。③亦:只。④大夫:古代官职。夏、商、周三代分卿、大夫、士三个等级。⑤士庶人:士和庶人。庶人,老百姓。⑥交:互相。征:取。⑦乘(shèng):古代一辆战车为一乘。弑(shì):古时下杀上,卑杀尊曰弑。家:有封地采邑的公卿大夫。⑧苟:如果。⑨餍(yàn):满足。⑩遗:抛弃。(11)后:朱熹注:“后,不急也。”1·2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①,顾鸿雁麋鹿②,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③,经之营之④。庶民攻之⑤,不日成之。经始勿亟⑥,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⑦。麀鹿濯濯⑧,白鸟鹤鹤⑨。王在灵沼,于牣鱼跃⑩。’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曰害丧(11)?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注释〕①沼:水池。②鸿:大雁。麋:鹿之大者。③经:测量。④营:谋划。⑤攻:建造。⑥亟:急。⑦麀(yōu):母鹿。攸:所。伏:朱熹注:“安其所不惊动也。”⑧濯濯:肥胖的样子。⑨鹤鹤:洁白的样子。⑩牣(rèn):满。(11)《汤誓》:《尚书》篇名,商汤讨伐夏桀的誓师词。时:是,这。害:同“曷”,何。1·3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①,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②,请以战喻。填然鼓之③,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④,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⑤,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⑥,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⑦。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⑧,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⑨,申之以孝悌之义⑩,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1)。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12),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13),涂有饿莩而不知发(14);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注释〕①凶:荒年。②好(hào):喜欢。③填然:形容鼓声。鼓:动词,击鼓。古时兵以鼓进,以金退。④兵:兵器。走:逃跑。⑤直:只不过。⑥数(shuò):密。罟(gǔ):渔网。洿(wū):大。⑦憾:恨。⑧豚(tún):小猪。彘(zhì):猪。⑨庠(xiáng)序:古时的学校。商朝叫庠,周朝叫序。⑩申:反复陈述。孝:善事父母为孝。悌(tì):善事兄长为悌。(11)颁白:头发半白。颁,同“斑”。(12)黎民:百姓。(13)检:制约。(14)莩(piǎo):饿死的人。发:开仓赈粮。1·4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①。”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②,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③,厩有肥马④,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⑤,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⑥?仲尼曰:‘始作俑者⑦,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注释〕①安:乐意。②梃(tǐng):杖。③庖(páo):厨房。④厩(jiù):马栏。⑤且:尚且。⑥恶(wū):何,疑问代词。⑦俑(yǒng):古代殉葬用的土偶或木偶。1·5梁惠王曰:“晋国①,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②,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③;南辱于楚④。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⑤。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⑥,壮者以暇曰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注释〕①晋国:韩、赵、魏三家分晋后,号曰三晋,故惠王犹自称晋。②东败于齐:公元前342年,魏发兵攻韩,韩求救于齐。齐孙膑大败魏于马陵,魏将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③西丧地于秦七百里:马陵之役后,魏屡败于秦,遂割地十五城向秦求和。④南辱于楚:公元前323年,魏被楚击败,失八邑。⑤比:替。壹:都,全。洒:同“洗”,洗雪。⑥耨(nòu):锄草。1·6孟子见梁襄王①。出,语人曰②:“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③:‘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④,沛然下雨⑤,则苗浡然兴之矣⑥。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⑦,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⑧!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注释〕①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②语(yù):告诉。③卒然:突然。卒,同“猝”。④油然:云兴起的样子。⑤沛然:雨大的样子。沛,同“霈”,润。⑥浡然:苗勃勃兴起的样子。浡,同“勃”。⑦人牧:牧民之君。牧,养。⑧引领:伸长脖子。引,伸长。领,脖子。1·7齐宣王问曰①:“齐桓、晋文之事②,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③,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④,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⑤: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⑥。’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⑦,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⑧,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⑨。齐国虽褊小⑩,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11),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12),则牛羊何择焉(13)?”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14)。’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15),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豪之末而不见舆薪’(16)。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17),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18),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19),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20),天下可运于掌(21)。《诗》云:‘刑于寡妻(22),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23),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24)?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25),朝秦、楚(26),莅中国而抚四夷也(27)。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28)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29),其若是,孰能御之?”王曰:“吾惛(30),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31)。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32)。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33),奚暇治礼义哉(34)?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注释〕①齐宣王:齐威王的儿子。姓田,名辟疆。②齐桓、晋文: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晋文公,姓姬,名重耳。二人在春秋时先后称霸。③无以:不得已。以,同“已”。④保:安定,爱护。⑤胡龁(hé):齐宣王近臣。⑥衅钟:新钟铸成后,杀牲取血涂其孔隙,因而祭之。⑦觳觫(húsù):牛恐惧战栗的样子。⑧爱:吝啬。⑨诚:的确。⑩褊(biǎn):小。(11)异:奇怪。(12)隐:怜悯。(13)择:区别。(14)忖度(cǔnduó):揣想。(15)百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为三十斤。(16)秋豪之末:秋天鸟兽身上毫毛的末端。舆薪:一车柴草。(17)挟:用腋夹着。超:跨越。北海:渤海。(18)折枝:有三种解释:一、“枝”同“肢”,为长辈按摩;二、鞠躬行礼;三、折取枝条。三种解释皆通。(19)老:前一个“老”是动词,敬爱。后一个“老”是名词,老人。(20)幼:前一个“幼”是动词,爱护。后一个“幼”是名词,幼儿。(21)运:转动。(22)刑:同“型”,示范。寡妻:国君的正妻。(23)权:原指称锤,这里是动词,称物。(24)便嬖(piánbì):国王左右亲近之宠臣。(25)辟:开辟。(26)朝(cháo):使来朝见。(27)莅(lì):临。中国:中原。(28)有:又。(29)愬:同“诉”。(30)惛:同“昏”,头脑混乱。(31)罔:同“网”,陷害。(32)轻:容易。(33)赡:满足。(34)奚暇:哪有空闲。【鉴赏】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周王朝的衰落和诸侯国的强大,社会变得动荡和混乱起来,众诸侯为了称霸天下,连年发动兼并战争,田园荒芜,民生凋敝。于是各家各派纷纷发表救国救民之策,希望天下太平,民生安定。先秦儒家提出了以“仁”治国的政治理想。孔子首倡“仁”,说仁者爱人,又把“仁”解释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爱人”、“忠恕”、“推己及人”,三者构成了孔子仁学的基本内容。孟子以孔子的私淑弟子自命,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把它运用到自己的政治学说中,第一次鲜明地提出了“仁政”的概念,并为之奋斗终生。然而他生活的战国时代,诸侯之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离娄上》)。为了扩充疆土,掠夺钱财,各诸侯国穷兵黩武,以至尸骨遍野,民不聊生。孟子为使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极力劝说诸侯采用自己的“仁政”主张,反对武力,以实现其拯救天下“舍我其谁”的抱负。然而,他的理论总被认为是“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屡遭冷遇。《梁惠王上》集中所讲述的正是孟子的仁政理论,开篇孟子就轻轻撇去梁惠王的利,引出“仁义”之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在这一章中,孟子显示了极高的谈话技巧,无论是梁惠王还是其子梁襄王,抑或是齐宣王,他都能抓住其要害,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仁政”。梁惠王即魏惠王,惠是其谥号。魏国也曾是强盛一时的国家,“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战国策·齐策五》)。当时有七个诸侯自称为王,这之中据说魏国是第一个,齐国第二,秦第三。但在这三国中,魏国渐渐衰落下去,先强而后弱,所以文中梁惠王说“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有了这样的背景,梁惠王及其子自然更急切地希望强大自身,一来自保,二来可以雪耻。孟子为梁惠王等开出的治国之方只有一味:那就是爱护子民。他认为国君要以人为本,保障子民的生活,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其实,这种民本思想由来已久,而且影响深远。如当年姜太公就曾对周文王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六韬·文韬》)后来的荀子也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唐宰相魏徵同样用类似的话告诫李世民说:“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贞观政要》卷四)可以说,在有了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之初,高居于庙堂的国君们便已经看到了被统治的子民所蕴含着的力量,也认识到统治之本仍在于民。但是认识、了解是一回事,如何去实施又是另一回事。孟子虽然从未操持过国政,但他在言谈中却从财产、土地、赋税、兵制、刑法、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为魏国实行仁政做了详细阐述,其中不少言论对今人仍不乏启示。对于古代的百姓而言,吃饱穿暖是最主要的,光这一点就牵扯到国家方方面面的政策。孟子在齐宣王和梁惠王跟前都为我们算了一笔同样的账。在孟子的打算里,在五亩宅田上,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者就可以穿上丝袄了;让鸡鸭猪狗按时繁殖,七十岁以上的老者就能吃到肉了;百亩地按季耕作就能让八口之家吃得饱。这笔账算得很模糊,引得不少学者对此疑惑不解,分辨不清这些数据是泛泛而说的,还是针对魏国和齐国当时的实际而言的。可是无论如何,孟子提出了两点保证百姓生活的条件:土地、人力。五亩的宅田,百亩的土地是生存的物质基础,而不随意征兵,保证农时的正常劳力是生存的人员保障。要满足这两点条件,需要在土地、兵制、税赋上加以配合,“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错过一季的农时往往意味着一年的衣食无着,这时的百姓自然没有心情为君王厮杀。所以,孟子说施行了仁政才能真正有为国家战斗的军队,“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施行了仁义的国家即便不发动战争,别国的百姓也会欣然前往,百姓是国家之本,夺得了百姓也就是夺取了国家。孟子的计划中,五十岁的老人能穿上绸缎做的衣服,七十岁能吃到肉,对照孟子在《尽心上》一篇里的说法,这样说是因为老年人不穿丝袄就暖和不起来,不吃点肉,就填不饱肚子。青壮年时衣食有着,能奉养家中长者,老时能穿绸食肉,不用担心“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梁惠王上》)。这样的日子,孟子认为百姓就可“丧死无憾”了。为了达成这些,作为君王一定要时刻以百姓为怀,那些只顾自己耳目口舌之乐,无视民生的君王,无异于虐杀百姓的暴君,“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梁惠王上》)“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衣食之后是礼教。孟子在和齐宣王的对话中说,“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没有恒心就什么事情都胆敢去做,所以教化和礼节在孟子看来就是保证了百姓生存后要做的第二件事。只有老百姓有了自己可以仰赖生存的土地和房子,不会时时受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才会做事有顾忌有考虑,这时教导他们孝悌、仁义,他们才会跟着遵循。所以在亚圣的理想图景里,经过教化后,人人才能对父母孝顺,对兄长遵从,对乡里的老者恭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梁惠王上》),国家不但安定繁荣,而且犯罪率会降低,移民会增加,想要不得天下人心都不可能了。所以,孟子以为,秉着以民为本的思想,施以仁政,国家进入的是一种良性的发展,它不仅施惠于百姓,更能在各个方面使国家达到良好的平衡与和谐,从而获得高于一般的利与益。孟子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重温此言,千载之下,仍透着不可轻视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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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朱敦懦。推荐。爱诗词网。朱敦儒《相见欢》朱敦儒朱敦儒金陵城上西楼①。倚清秋②。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③。中原乱④。簪缨散⑤。几时收⑥。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⑦。江山秋色图(局部)【宋】赵伯驹故宫博物院藏注释①金陵:今江苏南京。②倚:倚栏。③大江:长江。④中原乱:指北宋末年靖康之难,金兵占领中原,北宋灭亡。⑤簪(zān)缨:古代官吏的帽饰,此指代北宋的官员。⑥收:结束乱局,此指收复失地。⑦倩:请托、恳请。过:到。扬州:位于今江苏,此指宋金对峙的前线。鉴赏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北宋都城汴京被金军攻破,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北上。宋高宗赵构于次年五月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重建宋朝(史称南宋),改元建炎,沿黄河一线设防阻止金军南下。十月,宋高宗以金兵南逼为由,从南京迁往扬州(今属江苏),将防线由黄河南移至淮、汉、长江一线。高宗建炎元年(1127)秋,朱敦儒南逃至金陵(今江苏南京)时作有本词,上阕写作者登临金陵城楼所见悲凉宏阔的江山秋景,下阕写作者面对国破山河乱的沉痛心情。上阕写得气象宏阔而凄美,悲怆之中有慷慨之音。首二句“金陵城上”“清秋”用浅淡之笔点出时空场景。“上西楼”自是无言,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南唐李煜《乌夜啼》)为证;“清秋”自是萧寒,有“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柳永《曲玉管》)为据。无言与萧索,两者烘托出作者沉郁低沉的心境。前人写登楼,如“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三国王粲《登楼赋》),“城上西楼倚暮天,楼中归望正凄然”(唐张继《冯翊西楼》)之类,缺少本词清淡中所夹带的亡国悲凉之音,亦是因时事和个人气质不同使然。上阕末句“夕阳垂地”“大江流”等雄大意象一出,本词便更上一个境界,与杜甫的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相通,两者所流露出的感情色彩虽然不同,但在落笔之气势、景象之宏阔上,却堪称伯仲。“万里夕阳”的景色壮美而血红,可是“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岳飞《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残阳渲染的乃是满目疮痍的故国景象,正是“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减字木兰花》)。作者登古都金陵,临邈远之长江,望烽烟之中原,流离漂泊,“故国山河”,“独倚危楼,无限伤心处”(《苏幕遮》),其情感纠缠何其复杂,都统统凝练在寥寥数笔的景致中。柳永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八声甘州》),两位词人虽寄意不同,但情景却十分相通。上阕写景铺陈渲染悲凉氛围,下阕转入抒情以达胸臆。下阕首三句“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连用三个短句,音节急促,慷慨悲歌之中表达着对故国的无限深情,可谓“一双新泪眼,千里旧关山”(《临江仙》)。下阕末句写作者恳请悲风将自己的眼泪吹过前线重镇扬州以问候故土同胞。他泪流纵横,深感恢复旧山河遥遥无期,哀痛中流露出绝望,绝望中留有希望,可谓写得凄婉至极。“扬州”自古繁华,而今却是“悲风吹泪”,今昔对比,更是惹人泣下如雨,再联想到后来词人姜夔过扬州时“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其辛酸更是难忍了。作者早年隐居故乡洛阳,过着“旗亭问酒,萧寺寻茶”(《朝中措》)的“清都山水郎”(《鹧鸪天《西都作》)式的优游闲雅生活,词风浪漫潇洒、清雅飘逸。此次南渡之变促使朱敦儒逃奔南方,亦促使其词风转向悲壮慷慨、沉郁清丽,亦最终改变其人生方向。本词慷慨苍凉,充满对故国的怀念,是朱敦儒人生转折时期的经典之作。(张伟特)集评清《陈廷焯:“希真词最清淡,惟此章笔力雄大,气韵苍凉,悲歌慷慨,情见乎词。”(《云韶集》)链接宋代的文化名城——扬州。扬州为宋代的淮南东路治所,经济文化繁荣。北宋时工商业虽远不如唐代,但仍为漕运重要转运站,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货物多经此转运,闽、广、江、浙商人亦常在此经商,神宗熙宁年间年商税额达五万余贯。手工业有造船、纺织、铜器打造、印刷、酿酒等部门。朝廷在此设造船场。所产锦、白绫等绸缎与白苎布、铜器、白桃酒享有盛名,销量很大。郊区产稻较多,并产茶叶,种花较盛。芍药尤多,有的园圃多达数万株,不少销往外地。文风兴盛,文字学家徐铉、徐锴等均是当地人,欧阳修、王安石、秦观皆曾在此居住过。风俗喜簪花,多花市之设。南宋时期为南北军事要冲,因遭兵火,经济文化发展受到影响。咸淳年间穆罕默德十六裔孙普哈丁来此传教,所创仙鹤寺为国内四大清真寺之一。
声声慢原文。推荐。爱诗词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是李清照后期流落江南时的作品,是她的名篇之一。金兵南侵,国家亡破,丈夫死去,家庭离散,一个孤独无依的寡妇,在战乱穷愁的生活中,真是有抒写不尽的悲痛,驱遣不完的哀怨。当时的李清照,没有办法不如此地“凄凄惨惨戚戚”。寒暖不定的秋天,自己很难生活,几杯淡酒,抵不住晚上的冷风,当年“雁字回时”,捎有丈夫来信,可今年要托它给丈夫捎信,已因人亡事变,不再可能。眼前唯见黄花憔悴,梧桐泣雨,一个人坐守窗前,怎能挨得到黑夜,听得了雨滴梧桐?这般情景,用一个“愁”字怎能抒写得尽?这首词以奇笔开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真正发自内心深处的诗音。李清照在金兵南侵后夫妇渡淮南奔;国家不幸家难幸,在丈夫赵明诚死后,她只身飘泊江南,流离失所,情景极其悲惨。她所经历的生活中,国家的、家庭的、个人的,全是失去的记录,国土、家物、丈夫、收藏、希望、快乐……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所剩的仅有愁苦,多到“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地步。一切可以宝贵和值得留恋的东西,都失去之后,心中总感到“空牢牢”的,要问寻找什么,因为所失太多,一句两句还说不清楚。这时要说心中情境,只有“寻寻觅觅”最为合适。李清照失去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在“寻寻觅觅”中可以得到的,特别是家破人亡的遭遇,那是无法挽回的,她每日孤独的生活环境,使她的心境从内到外地感到凄凉,这种心灵上的体验,变成具有深含厚蕴的文字,就是“冷冷清清”,这是在无可指望的寻求动作之后的一种外境的心感。但在词中的地位,它主要是表现情境气氛,这种气氛一旦形成,并环绕人心,就会造成心理上强烈的凄惨哀伤感觉。“凄凄惨惨戚戚”,就是这种沉重、杂错心理状态的体验性的揭示。这十四个叠字,字字无虚张,其自然妥贴,蕴情深厚,向来受到人们的称誉。在心情上有了这重重的失望、冷清、凄惨、悲愁感之后,它们还要在人的心田上随现实生活中的风风雨雨而滋生蔓延,以致旧有新添完全交汇一起,不可解脱,不可忍受。首先是秋来时的寒近风急。“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这位有多般不幸遭遇的女作家,心情脆弱而又无比敏感,外在的一切变化对她具有特殊作用力,她内在感受中的那十四个叠字,每一个都象触一根而全响应的心弦,“乍暖还寒”气候,使比黄花还瘦的身体消受不了。而要支撑身体,安慰病苦,以淡酒来浇浓愁,“三杯两盏淡酒”,刚入愁肠,就被凉秋的急风吹尽,剩下的还是那难以将息的病体和无法消退的愁情。正是在这急风消淡酒,病体苦愁情的时候,心弦上又被外力狠重地一击,诸弦同发一声裂响,这就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雁阵横空,鸣声清苦,好熟悉的节候的信使,好熟悉的哀怨的叫声,它们从北而南,正是自己当年流亡江左的方向路线,特别是丈夫在世之日,也曾以它的来去为约期,传书递意,可今天是旧友重逢,再写信也传无递处,所余唯有极度伤心和难禁的绝望。这时李清照甚想摆脱这种粘滞的愁情,岂知她的愁情已经积于心并又化于物了,因而心志不改,愁不能销,物色不移,情不能禁。她到窗外庭院中,见满地菊花堆积,憔悴损弃,无可采取,不由得同命相怜,想菊残人惨,悲叹满地西风,零落无依。在秋风欺病体,淡酒惹浓愁,归雁叫伤心,残菊助憔悴的生活氛围里,人不堪悲苦,想教时间快一点过去,让眼前所见所闻所想所恶的一切,都消失在黑暗当中,以便在睡乡中不了了之,可是这白天向黑夜过渡的路是那么远,脚步是那样慢,“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人们习惯上都以为黑天是从远处走向窗前,然后跨进室中,李清照此时心中再别无期待了,她在窗前竟等待和迎接起那可怕的黑暗来。可就是对一切人都同等赐予的东西,也因她的特别需要而有意延缓了脚步,可是一旦迎来了黑夜,一个人又怎么能消受得了呢!果然黑天来了,还带来了另外一种更助秋愁之物——连绵的凉秋细雨:“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梧桐细雨落在窗前,给心中的最后一点“寻寻觅觅”也造成失望的收场。它使凝聚在心中的那些“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加扩延,与那“点点滴滴”的梧桐细雨,掺杂搅拌,带着它们挨入黄昏,那时人进夜里,雨滴心头,凭经验可以料想那黑夜将会是怎样的虚空,那虚空又会是怎样的难耐?人们常以“愁”字来形容这种心境,可是对这位女作家的这种情境,如用一个“愁”字来形容,那简直是太浅薄无力了!李清照的心境已经发展到了至极的地步,再紧缩一分心弦就该崩断了;而就诗的创作来说,也到了生发至极的地步,再增加一分就不能进行诗的创造了。也许是这位女作家在至极的顶点仍在不能自已地向上“寻寻觅觅”,走向了她虽不甘愿但又不能避免的生命与诗的双重绝境。《声声慢》应被视为李清照的绝命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