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侯。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侯,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己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侯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日,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析】《朝花夕拾》中的文章主要是回忆旧事的记叙散文。但作者说过:“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表明这些“旧事重提”并非完全与现实生活无关。作者又曾说这些作品“文体大概很杂乱”,这固然含有自谦的成分,但另一方面也的确道出了它们的特色。本文在这方面就较为突出,它不是纯正的回忆叙事的散文,而明显吸取了针砭时弊的杂文的一些写法,是一篇具有杂文味的回忆性散文。
杂文笔法表现在本文中的一个突出的特征便是叙述与议论并重。作者将回忆与感想、抒情与讽刺和谐地结合起来。这在文章的前半部分比较明显。这篇散文写于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不久,当时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十分激烈,为了维护反动统治,北洋军阀政府一方面疯狂镇压革命运动,一面在思想文化领域掀起一股尊孔读经的复古逆流,《二十四孝图》、《百孝图》等沉渣在社会上重新泛起。以“甲寅派”为代表的封建复古势力争相附和,叫嚷“读经救国”,提倡文言,攻击白话,胡适、陈西滢等买办资产阶级文人也与他们沆瀣一气,疯狂地向“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起反扑。本文一开始,鲁迅就以犀利的文字对这伙反动的复古势力发出愤怒的诅咒,表示要用“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三个“最黑”的形容词充分表达出鲁迅对这些封建余孽的刻骨仇恨,作者还申明:“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绝不改悔。”进一步表明同复古派誓不两立、斗争到底的决心。接着,作者夹叙夹议,回顾了“五四”文学革命以后儿童读物的状况,认为与外国相比,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可以看懂,有了进步。可是这种改革却受到复古主义者的竭力“阻遏”,他们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鲁迅深刻地指出,封建复古主义的反动实质就是“吃人”,他们远胜过《开河记》中蒸食小儿的麻叔谋,因为麻叔谋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却“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作者表示,他的这些话必然要招来敌人的诬蔑和攻击,但这些他都不管,即使无意中撞上了“象牙之塔”,从半空中跌下来,就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表现了鲁迅捍卫“五四”文化革命成果的坚定立场。文中鲁迅几处借题发挥,运用杂文笔法,对“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之流攻击自己的言论,顺戈一刺,旁敲侧击,予以嘲讽,既增添了杂文意味,又始终未离全文主旨。
文章的后半部分作者主要忆述童年时期的生活,他通过自己阅读《二十四孝图》的感受,揭示了“孝道”的虚伪性、残酷性和欺骗性。这部分文字与前面相比,以叙述为主,议论减少了,用语看似也很平常,不如前面那样辛辣,但若细加品味,则仍觉褒贬分明,爱憎强烈,意味深长,同样具有杂文似的讽刺和批判效果。
《二十四孝图》是旧时宣扬封建孝道的通俗读物,而“孝”是封建伦理道德的核心,鲁迅选择它作为反面典型进行批判,深刻地揭露了复古主义者宣扬读经劝孝的政治目的,无情地撕开了这些反动腐朽的东西的伪善面纱,使人们看清它们将“肉麻当作有趣”,“以不情为伦纪”的真面目。这种批判和揭露,作者主要不是通过议论说理来进行,而是真实地写出自己幼时的亲身感受来加以挞伐,行文中偶尔插进一点议论,写来亦庄亦谐,又道出事情的本质。作者先写自己对“孝”的最初认识,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及至见到《二十四孝图》以后,才知道做“孝子”比这要“难到几十几百倍”。《二十四孝图》中记载的“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他认为还“可以勉力仿效”,“陆绩怀桔”也并不难,“哭竹生笋”就令人可疑,怕自己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恐怕”鲤鱼还不及游过来,”早已“冰破落水”,对这种骗人的鬼话进行辛辣的讽刺。如果说上面写行孝之“难”是从整体上对“孝道”进行否定,那么下面作者重点举出“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个典型的例子,则是从“诈”这一方面对“孝道”进行深入批判。70多岁的老莱子本应扶一枝拐杖,但为了“娱亲”,却假惺惺玩着一个“摇咕咚”,尤其是老莱子的“诈跌”,使作者十分憎厌。鲁迅还通过“老莱娱亲”古今不同叙述的比较,说明“后之君子”一定要把老莱子的真跌改成“诈跌”,有力地戳穿了道学先生们卑劣的手段和险恶的用心,揭露了“孝道”的虚伪性。至于郭巨为了作“孝子”,竟忍心掘坑,活埋亲子,这简直是以不情为伦纪,充分揭露了孝道的吃人本质。看了《二十四孝图》后,鲁迅已怕听到父母愁穷,怕见到白发的祖母,总感到她们是和自己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自己当时的这种心境充分说明封建卫道士宣扬的“孝道”不但没有达到劝孝的目的,反而引起孩子们的反感与恐惧,使他们与长辈之间在感情上产生对立。最后作者讥讽道:“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宣告了封建复古主义的必然失败。这一部分以叙事为主,回忆中偶加议论,围绕“孝”的“难”与“诈”,将忆叙往事同掊击现实紧密结合起来,读后使人感到深刻有力、回味无穷。
本文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层次清楚,详略得当。这篇散文主要是揭露封建孝道的反动本质,掊击北洋军阀政府及其御用文人复古倒退的反动行径。全文前后两部分紧紧围绕这个中心展开叙述和议论,主线分明;从封建复古主文者反对白话这个问题入手,联想古今的儿童读物,引起对童年的回忆,然后过渡到对《二十四孝图》的剖析。文中前半部分对当时社会上尊孔读经逆流的揭露和抨击,为后面深批封建“孝道”提供了现实依据;而后半部分对“孝道”本质的揭示又使人们对封建复古势力的反动性、危害性和罪恶用心认识更加深刻。全文对宣扬“孝道”的样板《二十四孝图》的分析显然是重点,但作者对其中孝子的故事又并非都加细述,而是抓住特点,分别轻重,写来详略得当。其中“子路负米”、“黄香扇枕”和“陆绩怀桔”均着墨不多,写这些可以勉力仿效的故事主要是为了衬托后者,因此后面的“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叙说得较为详细,说明它们有悖常理,是骗人的鬼话。在对上述五例作了较为概括的叙述之后,接着作者用了大量篇幅深入剖析“老莱娱亲”和“郭巨理儿”两个故事,因为这是鲁迅最“不解”、最“反感”,也是最能揭示“孝道”本质的两件事。这样安排,使文章层层深入,重点突出,更富于战斗性。
二十四孝图鲁迅。推荐。爱诗词网。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在书塾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侯。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侯,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己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侯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日,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五月十日。【析】《朝花夕拾》中的文章主要是回忆旧事的记叙散文。但作者说过:“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表明这些“旧事重提”并非完全与现实生活无关。作者又曾说这些作品“文体大概很杂乱”,这固然含有自谦的成分,但另一方面也的确道出了它们的特色。本文在这方面就较为突出,它不是纯正的回忆叙事的散文,而明显吸取了针砭时弊的杂文的一些写法,是一篇具有杂文味的回忆性散文。杂文笔法表现在本文中的一个突出的特征便是叙述与议论并重。作者将回忆与感想、抒情与讽刺和谐地结合起来。这在文章的前半部分比较明显。这篇散文写于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不久,当时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十分激烈,为了维护反动统治,北洋军阀政府一方面疯狂镇压革命运动,一面在思想文化领域掀起一股尊孔读经的复古逆流,《二十四孝图》、《百孝图》等沉渣在社会上重新泛起。以“甲寅派”为代表的封建复古势力争相附和,叫嚷“读经救国”,提倡文言,攻击白话,胡适、陈西滢等买办资产阶级文人也与他们沆瀣一气,疯狂地向“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起反扑。本文一开始,鲁迅就以犀利的文字对这伙反动的复古势力发出愤怒的诅咒,表示要用“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三个“最黑”的形容词充分表达出鲁迅对这些封建余孽的刻骨仇恨,作者还申明:“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绝不改悔。”进一步表明同复古派誓不两立、斗争到底的决心。接着,作者夹叙夹议,回顾了“五四”文学革命以后儿童读物的状况,认为与外国相比,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可以看懂,有了进步。可是这种改革却受到复古主义者的竭力“阻遏”,他们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鲁迅深刻地指出,封建复古主义的反动实质就是“吃人”,他们远胜过《开河记》中蒸食小儿的麻叔谋,因为麻叔谋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却“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作者表示,他的这些话必然要招来敌人的诬蔑和攻击,但这些他都不管,即使无意中撞上了“象牙之塔”,从半空中跌下来,就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表现了鲁迅捍卫“五四”文化革命成果的坚定立场。文中鲁迅几处借题发挥,运用杂文笔法,对“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之流攻击自己的言论,顺戈一刺,旁敲侧击,予以嘲讽,既增添了杂文意味,又始终未离全文主旨。文章的后半部分作者主要忆述童年时期的生活,他通过自己阅读《二十四孝图》的感受,揭示了“孝道”的虚伪性、残酷性和欺骗性。这部分文字与前面相比,以叙述为主,议论减少了,用语看似也很平常,不如前面那样辛辣,但若细加品味,则仍觉褒贬分明,爱憎强烈,意味深长,同样具有杂文似的讽刺和批判效果。《二十四孝图》是旧时宣扬封建孝道的通俗读物,而“孝”是封建伦理道德的核心,鲁迅选择它作为反面典型进行批判,深刻地揭露了复古主义者宣扬读经劝孝的政治目的,无情地撕开了这些反动腐朽的东西的伪善面纱,使人们看清它们将“肉麻当作有趣”,“以不情为伦纪”的真面目。这种批判和揭露,作者主要不是通过议论说理来进行,而是真实地写出自己幼时的亲身感受来加以挞伐,行文中偶尔插进一点议论,写来亦庄亦谐,又道出事情的本质。作者先写自己对“孝”的最初认识,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及至见到《二十四孝图》以后,才知道做“孝子”比这要“难到几十几百倍”。《二十四孝图》中记载的“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他认为还“可以勉力仿效”,“陆绩怀桔”也并不难,“哭竹生笋”就令人可疑,怕自己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恐怕”鲤鱼还不及游过来,”早已“冰破落水”,对这种骗人的鬼话进行辛辣的讽刺。如果说上面写行孝之“难”是从整体上对“孝道”进行否定,那么下面作者重点举出“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个典型的例子,则是从“诈”这一方面对“孝道”进行深入批判。70多岁的老莱子本应扶一枝拐杖,但为了“娱亲”,却假惺惺玩着一个“摇咕咚”,尤其是老莱子的“诈跌”,使作者十分憎厌。鲁迅还通过“老莱娱亲”古今不同叙述的比较,说明“后之君子”一定要把老莱子的真跌改成“诈跌”,有力地戳穿了道学先生们卑劣的手段和险恶的用心,揭露了“孝道”的虚伪性。至于郭巨为了作“孝子”,竟忍心掘坑,活埋亲子,这简直是以不情为伦纪,充分揭露了孝道的吃人本质。看了《二十四孝图》后,鲁迅已怕听到父母愁穷,怕见到白发的祖母,总感到她们是和自己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自己当时的这种心境充分说明封建卫道士宣扬的“孝道”不但没有达到劝孝的目的,反而引起孩子们的反感与恐惧,使他们与长辈之间在感情上产生对立。最后作者讥讽道:“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宣告了封建复古主义的必然失败。这一部分以叙事为主,回忆中偶加议论,围绕“孝”的“难”与“诈”,将忆叙往事同掊击现实紧密结合起来,读后使人感到深刻有力、回味无穷。本文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层次清楚,详略得当。这篇散文主要是揭露封建孝道的反动本质,掊击北洋军阀政府及其御用文人复古倒退的反动行径。全文前后两部分紧紧围绕这个中心展开叙述和议论,主线分明;从封建复古主文者反对白话这个问题入手,联想古今的儿童读物,引起对童年的回忆,然后过渡到对《二十四孝图》的剖析。文中前半部分对当时社会上尊孔读经逆流的揭露和抨击,为后面深批封建“孝道”提供了现实依据;而后半部分对“孝道”本质的揭示又使人们对封建复古势力的反动性、危害性和罪恶用心认识更加深刻。全文对宣扬“孝道”的样板《二十四孝图》的分析显然是重点,但作者对其中孝子的故事又并非都加细述,而是抓住特点,分别轻重,写来详略得当。其中“子路负米”、“黄香扇枕”和“陆绩怀桔”均着墨不多,写这些可以勉力仿效的故事主要是为了衬托后者,因此后面的“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叙说得较为详细,说明它们有悖常理,是骗人的鬼话。在对上述五例作了较为概括的叙述之后,接着作者用了大量篇幅深入剖析“老莱娱亲”和“郭巨理儿”两个故事,因为这是鲁迅最“不解”、最“反感”,也是最能揭示“孝道”本质的两件事。这样安排,使文章层层深入,重点突出,更富于战斗性。字数:6147作者:尹鸿禄知识来源: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280-2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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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睛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睛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鲁迅雪。推荐。爱诗词网。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睛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睛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析】这是散文诗集《野草》中极优美,极富哲学意蕴的一篇。它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不仅是自然美,更是一种情感和精神之美。本文写于1925年1月18日。其时,北京正值隆冬,常有纷飞的雪和迅疾的风。而且这“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因为它们是由雨滴“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的”。不像“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这种冰冷的,坚硬的雪花。因此引起作者对“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对比,其中寄托了作者鲜明的爱情。先看“江南的雪”。作者将魂牵梦绕的情愫化在对故乡冬雪的回忆、赞美之中。南方之雪温润轻柔,落在长青的大地上,预示着“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这里作者以“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喻南国的雪,不仅写出了雪的“滋润美艳”,更活脱脱凸现了江南雪冬的蓬勃生机。接着写雪野中的花草,将那一片白雪作背景,浓墨重彩地着上“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和“冷绿”,再赋予准确传神的形状:“宝珠”山茶,“单瓣”梅花,“磬口的”蜡梅花和支楞楞的“杂”草——呵呵,真是美不胜收了。再往下由静而动,忆及冬花上采蜜的群蜂。作者分明看见忙碌飞动的蜜峰,听得嗡嗡的闹声——在故乡的雪野中。不论蜜蜂们冬季“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也不论这一“看”一“听”跨越了多少时间空间,上述景象都是江南雪野给予作者的最真实、深切与不可忘怀的感受。春天是否不仅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的童年的写照呢?江南雪野中假如只有红白黄绿的花草以及印象中的穿梭忙碌的嗡嗡群蜂,那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似乎还不够浓。于是,在作者笔下,自然涌出七八个塑雪罗汉的孩子。那些可爱的呵着手的孩子,那一双双可爱的冻得通红的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人类的“春之声”就这样和谐地织入了自然的旋律之中。这冬雪带给人们的生气又岂止影响于孩子:“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这句简单平常的话,在这里却多么有意味、多么亲切。因为此刻他不也是一个投身大自然的孩子吗?江南的雪野不是也拥抱着他尽管他已是一个“父亲”了吗?对这些自然之子的作品雪罗汉,作者层层写下去:身子洁白、明艳、闪闪生光,龙眼核的眼珠,和极富情趣的“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涂成的嘴唇。江南的雪再次获得了具象化的生命:“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江南的冬季日间夜间气温在零上零下,雪罗汉化了又结、结了又化,“终于”使他成为“不知算什么”了。而作者的思绪也移回北方。严寒与干燥所造就的“朔方的雪花”可不像江南的雪那么“滋润美艳之至”,他们“却永远如粉、如沙,”“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这是作者对北方的雪所作的极富感情的描写、歌吟和思索,带着壮阔的思绪和深沉的情怀。在茫茫雪野中,晴空朗日下,刺骨的旋风呼啸着卷起干雪又把他们从半空撒下,万千雪粉无一不在蓬勃地奋飞,折射出闪闪的阳光。到过北方的人多会看到这种雪景。全文最后两段很短,却慧眼独具,完全摆脱了景物的描绘,这是作者心象的披露,也是常人难以想到的:但一经作者点破,读者也会感受到在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雨的精魂如何“闪闪地旋转升腾着”,于是,心中会为崇高的美感而震撼,身心会随之而升华。是的,如粉如沙,决不粘连的朔方的雪,难道还不孤独吗?它不是死掉的雨、雨的精魂又是什么?如果说本文描写江南的雪笔墨较多,色彩明丽,意象优美动人,那么后三分之一笔触洗练道劲,色彩虽然单一但却令人眩目,在广阔与严寒的天地间造就出令人惊心动魄的意象:孤独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魂。我们喜欢江南雪冬如诗如画的自然景观和袭人的生机;我们更深深地与朔方的飞雪产生共鸣。作者让这些死去的雨富于动态:“蓬勃地奋飞”,富于色彩“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而“像包藏火焰的大雾”则既富于动态又富于色彩,同时“大雾”却能“包藏火焰”,更充满了一种生命的搏动与战斗不已的精神。在后三分之一不足二百字的篇幅中,作者不惜三处写到“旋转而且升腾”、“旋转而且升腾地”和“旋转升腾着的”,它们不仅构成响亮与流动的匀律,更体现了生命的律动,寄托了作者奋飞的激情。那顽强地飞舞的闪烁的朔方的雪,是由雨变成的,它不就是死掉的雨,即“雨的精魂”吗?“死”在这里并不意味着寂灭,它毋宁说是赋予生命以另一种形态。通过死掉的雨、雨的精魂,表现出“死”已成为一种创造性的力量,成为促使生命实现的内在动因。也许可以说,朔方的雪折射出的不只是阳光,也包含作者对生生不已的生命、生死所作的哲学思考。它流露出作者对生命、青春(社会的与自然的)之热爱,对理想的追求,对斗争的执着,对人生的睿智与深刻的思考。江南的雪“滋润美艳,”但“连续的睛天又使它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朔方的雪”却“在晴天之下……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那么掩卷遐思,“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究竟单调与否,幸运与否,人们自然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了。而作者这种别致的开头,不能不令人击节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