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又东

江水又东朗读

郦道元《江水三峡》原文与赏析

郦道元



江水又东,迳南乡峡,东径永安宫南,刘备终于此,诸葛亮受遗处也。其间平地可二十许里,江山回阔,入峡所无。城周十余里,背山面江,颓墉四毁,荆棘成林,左右民居多垦其中。

江水又东,迳诸葛亮图垒南,石碛平旷,望兼川陆,有亮所造八阵图。东跨故垒,皆累细石为之,自垒西去,聚石八行,行间相去二丈,因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皆图兵势行藏之权,自非深识者所不能了。今夏水漂荡,月岁消损,高处可二三尺,下处磨灭殆尽。

江水又东,迳赤岬城西,是公孙述所造。因山据势,周回七里一百四十步,东高二百丈,西北高千丈,南连基白帝山,甚高大,不生树木,其石悉赤。土人云:“如人袒胛,故谓之赤胛山。”《淮南子》曰:“彷徨于山岬之旁。”注曰:“岬,山胁也。”郭仲产曰:“斯名将因此而兴矣。”

江水又东,迳鱼复县故城南,故鱼国也。《春秋左传》:“文公十六年,庸与群蛮叛,楚庄王伐之,七遇皆北,惟裨鲦鱼人逐之。”是也。《地理志》:“江关,都尉治。”公孙述名之为白帝,取其王色。蜀章武二年,刘备为吴所破,改白帝为永安,巴东郡治也。汉献帝兴平元年,分巴为二郡,以鱼复为故陵郡;蹇胤诉刘璋,改为巴东郡,治白帝山。城周回二百八十步,北缘马岭,接赤岬山。其间平处,南北相去八十五丈,东西七十丈。又东傍东瀼溪即以为隍。西南临大江,窥之眩目。惟马岭小差逶迤,犹斩山为路,羊肠数四,然后得上。益州刺史鲍陋镇此,为谯道福所围,城里无泉,乃南开水门,凿石为函道,上施木天公,直下至江中,有似猿臂相牵引汲,然后得水。水门之西,江中有孤石,为淫预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则没,亦有裁出处矣。

县有夷溪,即佷山清江也,经所谓夷水出焉。

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其间三十里,颓岩倚木,厥势殆交。北岸山上有神渊,渊北有白盐崖,高可千余丈,俯临神渊,土人见其高白,故因名之。天旱,燃木岸上,推其灰烬下秽渊中,寻即降雨。常璩曰:“县有山泽水神,旱时,鸣鼓请雨,则必应嘉泽。”《蜀都赋》所谓“应鸣鼓而兴雨”也。

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滩,夏水回复,沿溯所忌。瞿塘滩上有神庙,尤至灵验,刺史二千石经过,皆不得鸣角伐鼓;商旅上水,恐触石有声,乃以布裹篙足,今则不能尔,犹飨荐不辍。

此峡多猿,猿不生北岸,非惟一处,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闻声,将同狢兽渡汶而不生矣,其峡盖自昔禹凿以通江,郭景纯所谓“巴东之峡,夏后疏凿”者。

江水又东,出江关,入南郡界。

江水自关东迳弱关、捍关。捍关廪君浮夷水所置也;弱关在建平秭归界。昔巴楚数相攻伐,借险置关,以相防捍。秦兼天下,置立南郡,自巫东上,皆其域也。

又东过巫县南,盐水从县东南流注之。

江水又东,乌飞水注之。水出天门郡溇中县界,北流迳建平郡沙渠县南,又北流迳巫县南,西北历山道三百七十里注于江,谓之乌飞口。

江水又东,迳巫县故城南,县故楚之巫郡也。秦省郡立县,以隶南郡。吴孙休分为建平郡,治巫城。城缘山为墉,周十二里一百一十步,东西北三面皆带傍深谷,南临大江,故夔国也。

江水又东,巫溪水注之。溪水导源梁州晋兴郡之宣汉县东,又南迳建平郡泰昌县南,又迳北井县西,东转历其县北。水南有盐井,井在县北,故县名北井,建平一郡之所资也。盐水下通巫溪,溪水是兼盐水之称矣。溪水又南,屈迳巫县东。县之东北三百步有圣泉,谓之孔子泉,其水飞清石穴,洁并高泉,下注溪水,溪水又南,入于大江。

江水又东,迳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也。郭仲产云:“按《地理志》:‘巫山在县西南’。而今县东有巫山,将郡县居治无恒故也。”

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此山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崩,晋太元二年又崩。当崩之日,水逆流百余里,涌起数十丈。今滩上有石,或圆如箪,或方似屋,若此者甚众,皆崩崖所陨,致怒湍流,故谓之新崩滩。其颓岩所余,比之诸岭,尚为竦桀。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翼附群山,并概青云,更就霄汉辨其优劣耳!

神孟涂所处,《山海经》曰:“夏后启之臣孟涂,是司神于巴,巴人讼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执之。是请生居山上,在丹山西。”郭景纯云:“丹山在丹阳,属巴,丹山西即巫山者也”。

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早视之,果如其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焉。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江水又东,迳石门滩,滩北岸有山,山上合下开,洞达东西,缘江步路所由。刘备为陆逊所破,走迳此门,追者甚急,备乃烧铠断道。孙桓为逊前驱,奋不顾命,斩上夔道,截其要径。备逾山越险,仅乃得免。忿恚而叹曰:“吾昔至京,桓尚小儿,而今迫孤,乃至于此。”遂发愤而薨矣。

又东,过秭归县之南。

县故归乡,《地理志》曰:“归,子国也。”乐纬曰:“昔归典叶声律。”宋忠曰:“归即夔;归乡盖夔乡矣。古楚人嫡嗣有熊挚者,以废疾不立而居于夔,为楚附庸,后王命为夔子,春秋僖公二十六年,楚以其不祀,灭之者也”。袁山松曰:“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喻令自宽。全乡人冀其见从,因名曰秭归,即《离骚》所谓女媭婵媛以詈余也”。

县城东北,依山即坂,周回二里,高一丈五尺,南临大江。故老相传,谓之刘备城。盖备征吴所筑也。

县东北数十里,有屈原旧田宅,虽畦堰縻漫,犹保屈田之称也。县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为室基,名其地曰:乐平里。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捣衣石犹存。故《宜都记》曰:“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乡里也。”原田宅于今具存,指谓此也。

江水又东,迳一城北。其城凭岭作囤,二百一十步,夹溪临谷,据山枕江,北对丹阳城。城据山跨阜,周八里二百八十步,东北两面,悉临绝涧,西带亭子溪,南枕大江,险峭壁立,信天固也。楚子熊绎始封丹阳之所都也。《地理志》以为吴之丹阳。论者云:“寻吴楚悠隔,繿缕荆山,无容远在吴境,是为非也。又楚之先王陵墓在在其间。”盖为征矣。

江水又东南,迳夔城南。跨据川阜,周回一里百一十八步,西北背枕深谷,东带乡溪口,南侧大江。城内西北角有金城,东北角有圆土狱,西南角有石井,口径五尺。熊绎始治巫城,后疾移此,盖夔徙也。《春秋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楚令尹子玉城夔”者也。服虔曰:“在巫之阳,秭归乡矣”。

江水又东,迳归乡县故城北。袁山松曰:“父老传言,原已流放,忽然暂归,乡人喜悦,因名曰归乡。抑其山秀水清,故出隽异;地险流疾,故其性亦隘。《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信欤?”余谓山松此言,可谓因事而立证,恐非名县之本旨矣。县城南面重岭,北背大江,东带乡溪口。溪源出县东南数百里,西北入县,迳狗峡西。峡崖龛中,石隐起,有狗形,形状具足,故以狗名峡。乡口溪又西北迳县下入江,谓之乡口也。

江水又东,迳信陵县南。临大江,流傍深溪,溪源北发梁州上庸县界,南东迳县下而注于大江也。

又东,过夷陵县南。

江水自建平至东界峡,盛弘之谓之空冷峡,峡甚高峻,即宜都建平二郡界也。其间远望,势交岭表,有五六峰参差互出。上有奇石如二人像,攘袂相对,俗传两郡督邮争界于此,宜都督邮厥势小,东倾,议者以为不如也。

江水历峡,东迳宜昌县之插灶下。江之左岸,绝岸壁立数百丈,飞鸟所不能栖。有一火烬,插在崖间,望见可长数尺。父老传言,昔洪水之时,人薄舟崖侧,以余烬插之岩侧,至今犹存,故先后相承,谓之插灶也。

江水又东,迳流头滩,其水并峻激奔暴,鱼鳖所不能游,行者常苦之,其歌曰:“滩头白勃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袁山松曰:“自蜀至此,五千余里,下水五日,上水百日也。”

江水又东,迳宜昌县北,分夷道、佷山所立也。县治江之南岸,北枕大江,与夷陵对界。《宜都记》曰:“渡流头滩,十里便得宜昌县。”

江水又东,迳狼尾滩而历人滩。袁山松曰:“二滩相去二里。人滩水至峻峭,南岸有青石,夏没冬出,其石嵚崟,数十步中悉作人面形,或大或小,其分明者须发皆具,因名曰人滩也。”

江水又东,迳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迳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江水又东,迳西陵峡。《宜都记》曰:“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叠,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千许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冷冷不绝,所谓三峡此其一也。山松言,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也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叠崿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词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嘱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

江水历禹断江南,峡北有七谷村,两山间有水清深,潭而不流。又耆旧传言,昔是大江,及禹治水,此江小,不足泻水,禹更开今峡口,水势并冲,此江遂绝,于今谓之断江也。

江水出峡,东南流迳故城洲。洲附北岸,洲头曰郭洲,长二里,广一里,上有步阐故城。方圆称洲,周回略满。故城洲上城周五里,吴西陵督步骘所筑也。孙皓凤凰元年,骘息,阐复为西陵督,据此城降晋,晋遣太傅羊祜接援,未至,为陆抗所陷也。

江水又东,迳故城北,所谓陆抗城也。城即山为墉,四面天险,江南岸有山孤秀,从江中仰望,壁立峻绝,袁山松为郡,尝登之嘱望焉。故其记云:“今自山南上至其岭,岭容十许人,四面望,诸山略尽其势,俯临大江如萦带焉,视舟如凫雁矣!北对夷陵县之故城,城南临大江,秦令白起伐楚,三战而烧夷陵者也。”应劭曰:“夷山在西北,盖因山以名县也。”王莽改曰居利,吴黄武元年更名西陵也。后复曰夷陵。

县北三十里有石穴,名曰马穿。尝有白马出穴,人逐之,入穴潜行出汉中;汉中人失马,亦尝出此穴,相去数千里。

袁山松言:“江北名连山,登之,望江南诸山,数十百重,莫识其名,高者千仞,多奇形异势,自非烟褰雨霁,不辩见此远山矣。余尝往还十许过,正可再见远峰耳!”

《水经注·江水注》中的“三峡”和今之三峡相比,范围有广狭之分,景名也不尽相同。但这篇文章却是最早、也是最系统介绍长江三峡的文字。这些由晋代的袁山松、刘宋时代的盛弘之创作并由北魏郦道元最后加工改写而成的游记,共同构成一个系列,给无峰不雄、无壑不幽、无洞不奇、无滩不险的山水画廊——三峡增加了无穷风采,成为刺激历代游览者饱览三峡风光的最富魅力的导游指南!

永安宫



永安宫故址在今四川奉节县师范学校内。《水经注》作者游三峡时,这座因刘备托孤而闻名的古城已成废墟。“颓墉四毁,荆棘成林”8个字活画出一派荒凉景象。“左右民居多垦其中”8个字以动写静,以闹衬寂,使荒凉古城显出蓬勃生气。堪称神来之笔。

八阵图



此段文字写了奉节的两处八阵图。即旱八阵和水八阵。所谓“八阵”,指的是分别以天、地、风、云、龙、虎、鸟、蛇等命名的阵列。《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上说:“(亮)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八阵图一在奉节古城东江边,此即“水八阵”。另一处在白帝城东北草堂附近,即所谓“旱八阵”。文中所言“诸葛亮图垒南”之“八阵图”即“旱八阵”。其特征是在平旷的沙碛上“累细石为之”。而“自垒西去,聚石八行”的八阵为“水八阵”。杜甫《八阵图》绝句写的便是“水八阵”。杜甫憾诸葛吞吴大志为感情用事的刘备所毁,故吊古伤心,感慨万端。

作者略写旱八阵,而详写水八阵。旱八阵不言八阵特征,只述其背景,是承后省;作者写水八阵只言“聚石”,不言石之大小,是承前省。于此等处可悟原作者或加工润色者的艺术匠心,此种笔法可名之为互现法或对照互补法。“武侯八阵”为奉节一景。

赤岬城



赤岬城在赤岬山上。赤岬山今作赤甲山。位于瞿塘关(夔门)北,和南侧的白盐岩(今作白盐山)夹江壁立,形成“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的赫赫水势。在这节文字中,“赤岬城”三字堪称文眼。作者先写“城”,次写“赤”,最后写“岬”。末引郭仲产语总括全文,此可名之为先分后合法。写城则凡造城之人、城之建筑规制、城所在地势均有准确的描述;写山则只用“甚高大,不生树木,其石悉赤”11个字便将赤甲山外观勾画出来。赤岬山属石灰岩,因含氧化铁的水溶液粘附在风化的岩层表面,故山表呈红色,如人袒背。作者并不满足白描,又引当地人和书传的解释以说“岬”。层次明晰,有画面感。“赤岬晴晖”亦为奉节名景。

鱼复县故城



《水经注》中的鱼复故城,治所当在今白帝城一带。今天的奉节县自秦汉至隋分别设置过鱼复、永安、人复、信州、阳口等县(州)。奉节县城在历史上也曾五次迁徙。其迁徙范围局限在今奉节至夔门之间的沿江两岸。

此段文字又是一种写法。作者由虚(故城的名称、治所的变迁)及实(对故城方位、范围、地势的描述),由平(对城中概貌的描写)及险(西南临大江,窥之眩目),由陆(鲍陋凿石为道)及水(以木天公下江汲水和对淫预孤石的描写),层层递进,将鱼复故城之高险再现于纸上。鲍陋所用汲水之木天公即用竹木做成的吸水筒。可利用真空引力抽取低处之水。淫预孤石即滟澦堆,原在今白帝城下瞿塘峡口,为古来船工望而生畏之所。1958年冬整治三峡水道时已将这危害千载的害石炸除。当然,奉节十二景之一的“滟澦回澜”也因之而成为历史了。夷溪,即今之清江,为长江支流。

广溪峡



《水经注》中的广溪峡大致相当今之瞿塘峡。今人眼中的瞿塘峡,西起四川奉节白帝城,东至巫山县大溪镇,全长8公里。在这节文字中,作者集中描写了“白盐岩”、“瞿塘、黄龛二滩”和峡猿。白盐岩亦属石灰岩。系因粘附在岩石上的含钙质、色白似盐的水溶液而得名。奉节有“白盐曙色”一景。陆游《入蜀记》写此峡用了30个字:“入瞿塘峡,两壁对耸,上入霄汉,其平如削成,仰视天如匹练。”《水经注》作者只用了“颓岩倚木,厥势殆交”8个字便说清了这里的景观特点。“厥”,指代峡壁。言两侧岩壁几乎相交。极写江面之狭。作者写瞿塘、黄龛二滩亦简洁概括。“夏水回复,沿溯所忌”,几个字便将汛期瞿塘水大江窄、漩流滔滔的水势以及上水、下水船只无不临危而惧的情景描出。“溯”,指上水行船。

作者在这段文字中还记述了北岸神渊和瞿塘神庙的神异现象。作者引经据典,又转述本地居民的介绍,煞有介事。然“今则不能尔,犹享荐不辍”10个字已表明作者并不相信此类传闻。先之不及时挑破,因传说乃附丽于山川之文化,且可增强山水的神秘美,后之所以坦诚相告“今则不能尔”,意在追求真实,不肯误人。和汉赋不同,崇尚真实,是《水经注》写景文字的一大特色。作者写景或来自实历,或来自书传,然皆为实地游历之结果。由于注重写实境,故水经注中之山水境界绝大多数个性鲜明,无此前赋体山水描写的模式化弊病。作者对神异现象的处理亦与魏晋志怪文字不同。简言之:《水经注》意在征实,不炫奇猎异。

此节所写之猿亦与巫峡之猿不同。作者于巫峡之猿,取其“长啸”,是写其声;此峡之猿则取其习性,只写出南岸有猿、北岸无猿,则特征自出,不与它峡之写猿文字雷同。

新崩滩



新崩滩今名新滩,又叫青滩。位于西陵峡段的兵书宝剑峡和牛肝马肺峡之间。是三峡中最有名的枯水险滩。古往今来在此触礁沉船的事故层出不穷。所谓“触礁船破碎,满江尸浮沉”,所谓“要过新滩难上难”便是其真实写照,解放后,此滩经炸礁、拓宽,现船经此地已无须惊心动魄了。但《水经注》作者却为我们留下了新崩滩两次大崩惊心动魄的情景。作者先述两次大崩的时间,次述其崩时情景,最后描写崩后江中遗石和峡壁崩痕。描述崩时情景作者没有选用声闻数十里之类的句子,而选择了最富特征的江水逆流百余里,浪涌数十丈的形象。有这个形象,则崩石之多,之大,声响之巨,之远皆不言自明。表现崩后新滩,作者分江中遗石和岩间残峰两层描写。江中遗石似屋如箪,是写崩石之个体;“如此者甚众”则写崩石之群体。崩石既众,故湍流咆哮。而已崩之山残存部分犹特立于群峰中,益发显其险峻。

大巫山



作者于此山纯用比较方法,用“非惟……乃当”句式将整齐精练的骈句组合为一,把大巫山高出众山的特点显示出来,虽无具体刻画,但该山既可和岷、峨、衡山、九疑相抗衡,则其美可知,其神韵可想。

巫峡



在巫峡这一篇文字中,写了巴神孟涂和帝女瑶姬两则传说。笔法类似,都是用的引文方式。但孟涂一节是直接引书,帝女一节是间接引书。于孟涂则引郭璞《山海经》以释巫山地望;于瑶姬则直接叙说巫峡之得名及长度。

今之巫峡西起四川巫山大宁河口,东至湖北巴东县官渡口,全长45公里。其间有屈原故里、昭君故里、巫山神女峰、金盔银甲峡、铁棺峡等名胜。其大宁河两岸奇峰耸迭,高峡接天,人称“小三峡”,实即《水经注》作者所深嘉屡赞之大巫山。《水经注》作者于秭归屈原故里、巫山瑶姬(即神女)虽均有描述,而巫山神女峰之美却未见提及,仅引用宋玉《高唐赋》中数句。大概唐代以前人们尚未发现这一美的世界。巫峡一节给人印象最深同时也是最脍炙人口的部分却是“自三峡七百里中”一段文字。和瞿塘峡(广溪峡)不同,瞿塘峡“其间三十里,颓岩倚木,厥势殆交”,而巫峡“其间一百六十里,两岸连天,略无阙处。”虽在“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这一点上两峡相似,但巫峡之长,之整齐(“略无阙处”)则与瞿塘异趣。这些细微的差异恰好体现出两峡不同的风神。以下作者从巫峡风景四时不同的角度着笔,分夏、春冬、秋三个层次总括巫峡之美:于夏季风景则突出水之流速迅急;于春冬,则突出水色峡树和飞瀑流泉;于秋则突出晴日猿声。这种铺陈结构很显然受了汉赋的影响,但这里的铺陈有着内在联系,三个层次恰好概括了巫峡一年四季的特征性景物,和汉赋的因缺少有机联系而显得板滞不同,此处之铺陈则显得轻灵自然。同时此节文字中既有“重岩叠嶂”、“回清倒影”等静态描写,又有“乘奔御风”的飞舟、飞漱峡壁的悬泉和“空谷传响”的“高猿长啸”等动景描写,以动衬静,巫峡之幽深秀丽特征尽出。

石门滩



此节文字妙在不多写石门,也不多写滩。却着力描写吴蜀夷陵之战中的一个历史镜头。这节文字连用“合”、“开”、“洞”、“达”、“破”、“走”、“追”、“烧”、“断”、“斩”、“截”、“逾”、“越”、“叹”、“迫”、“薨”十五个动词。前四个动词写石门特点,后十一个动词完整展示了刘备为孙桓追逼的紧张过程以及脱险后的悲愤心境。每一个动词都不可移易,表现力极强。写刘备临终前的忿恚神态和悲愤叹语,都给人如见其面如闻其声的感觉。诸动词依次有因果联系,共同构成一个事件过程。于此等处可悟《水经注》翰不虚动的用字之法。类似的例子还有西陵峡段的马穿。

秭归



此节文字前后三次写到屈原。第一次引袁山松《宜都记》,言屈姊喜原归来,因名秭归。第二次以白描见长。分别写屈原旧田、屈原故宅和女嬃庙。写旧田则云“畦堰縻漫”,写故宅则曰“累石为基”,皆能数字传神。作者用“虽……犹”句式强调乡人之怀屈原,借以回应上文“全乡人冀其见从,因名曰秭归”。说明先贤虽逝,而流风尚存。上文言屈姊闻原放归,专程回乡慰原,此则云“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嬃庙,捣衣石犹存”。这种前后呼应的写法,有若神龙游空,忽隐忽现,精神气韵,实相贯通。第三次又引袁山松言释“归乡”,不仅引文内容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引文后作者还加上了对袁山松的质疑。此节文字虽处处写秭归,而作者精神所注,实在屈原。山川景物因人而胜,因文章而传。屈原乃秭归之灵魂,怎能不“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西陵峡



《水经注》之西陵峡东起黄牛滩,西至宜昌峡口。今之西陵峡东起秭归香溪口,西到宜昌南津关。《水经注》这一大段文字先分写该峡内的峡、滩特征,最后用一节篇幅总述此峡之特色。

狗峡、插灶皆用白描,而狗峡以静胜,插灶则以动胜。空冷峡和负刀牵牛石皆用比拟,而空冷峡之二石若人攘袂相对,侧重于形态,负刀牵牛石则侧重于形、色。以上四景,作者或用“俗传”,或用“父老传言”,既让人感觉出作者知道这是后人附会,又以精湛的写景艺术,将读者导入恍兮惚兮、亦真亦幻的审美境界。

“流头滩”即今之崆岭滩,亦为三峡著名险滩,向有“鬼门关”之譬。作者描写此滩险状:“峻激奔暴,鱼鳖所不能游”。此语曲尽该滩面目。“峻激”前着一“并”字很恰当,因原滩中礁石群中最大的一个(俗名大珠)石梁长200余米,像巨鱼纵卧江心,将江流分为南、北两道。南、北槽水势都汹涌峻激,故用“并”字。于黄牛滩,作者只点出“江湍纡回”四字,其余笔墨多写岩壁负刀牵牛图。“纡回”二字正黄牛滩之特征。人滩取俯视角度,写名称由来,简洁,鲜明而生动,亦为传神之笔。

“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这节文字虽和巫峡部分“自三峡七百里中”一节出自不同作者之手,但同为山水游记中之神品。虽然此节文字和巫峡那节文字在写法上有某些重复之处,如盛弘之笔下的巫峡:“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袁山松笔下的西陵峡亦“两岸高山重叠,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此实因峡之共同美所致。郦道元写定《水经注》自然不会不考虑力避雷同。虽在开头几句和巫峡略有犯复之处,后面的部分则绝不雷同前者。如此峡峡壁高过巫峡(“两岸高山重叠”)、峡壁色彩丰富超过巫峡(“其石采色形容,多所像类”)。写林木则突出其高其茂,写猿声则显现其清其冷(此亦不同于巫峡之写峡树、峡猿)。袁山松没有采用铺陈四时景物的赋体结构,而从峡壁、峡色、峡树、峡猿几个侧面烘托此峡风光。与盛弘之巫峡相较,袁山松西陵峡若就写实和抒情的程度而言实胜巫峡一筹。西陵峡这段文字动人之处在于它是袁山松实地游历的记录,具有浓厚的抒情散文味道。后半用对照法写出自己的游历感受和书记、口传之距离,说明“耳闻不如亲见”的道理。同时还完整描述了自己游前的“惧”和游时的“欣”以及游览过程中“仰嘱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的心理认知过程和愉悦的心境。这一段文字写景传神、抒情酣畅,说理透辟,实《水经注》中之精华,其艺术魅力决不在巫峡一段名文之下。这段文字还揭示了一个深刻的美学原理: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美的事物只有仰赖于有审美眼光的人去发现,去揄扬,才能成为审美对象。

夷山



这节文字分别取仰视、平视和俯视三种角度。从江中仰视,此山之特征是孤秀、壁立、峻绝。登临其岭平视,则岭宽仅容十许人。四面放眼,诸山峰势历历在目。而俯视时则大江如带,舟船如凫。或白描,或拟物,皆能各臻其妙。

清人刘献廷曾言:“《水经注》铺写景物,片言只语,妙绝古今,诚宇宙未有之奇书也”(《广阳杂记》)。愿已游三峡者读读《水经注》,重温一番旧梦;愿未游三峡者因读此奇书而成三峡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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