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五蠹

韩非子五蠹朗读

《先秦散文·韩非子·五蠹》原文鉴赏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11)。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12)。近古之世,桀纣暴乱(13),而鲧、禹征伐。今有抅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14),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15),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鲧、禹、汤、武之道通于当今之世者(16),必为新圣笑矣(17)。是以圣人不期修古(18),不法常可(19),论世之事(20),因为之备(21)。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22),兔走触株(23),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24),冀复得兔(25),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26)。今欲以先王之政,当世之民(27),皆守株之类也。



【注释】①蠹(du杜):蛀虫。五蠹,指当时危害社会、蛀食国家的五种人:儒家学者、言谈纵横家、游侠带剑者、逃避兵役的人、工商业者。韩非认为他们无益于耕战,应当加以清除。②上古之世:相当于原始社会的原始群时期,下文的“中古之世”相当于氏族公社时期。“近古之世,”则相当奴隶社会。③胜:制止。④作:出现。⑤构:架。⑥王(wang音旺):天下,为天下王。⑦有巢氏:传说是发明巢居的人。⑧蓏(luo音裸):此指野生瓜类。蚌蛤(ge音格),蛤蜊(li音梨)。⑨燧(sui音碎):可以钻燃取火的木材。⑩说:通“悦”。(11)燧人氏:传说发明钻木取火的人。(12)鲧(gun音滚):禹的父亲。决,疏导。渎,水道。(13)桀、纣:夏桀、商纣都是昏乱亡国之君。(14)今:如果,夏后氏之世,指夏朝。(15)殷:即商朝。商曾迁都于殷(今河南安阳市西),故称商为殷,或殷商。(16)美:赞美。(17)新圣:新时代的圣人。(18)期:期望,羡慕。修,远。(19)常可:永远适宜的办法,指传统惯例。(20)论:研讨。(21)备:准备,措施。(22)株:露在地面的树根。(23)走:跑。(24)释:放下。耒(lei音垒):翻土农县。(25)冀:希望。(26)身:自己,指宋人。(27)先王:指尧、舜、禹、汤、武。



【今译】上古时代,人民少而禽兽多,人民不能制止禽兽虫蛇的危害。有圣人出现,用树枝架成鸟窝一样的住处以避免野兽的侵害,人民喜悦他,使他为天下之王,称他为有巢氏。人民吃的是瓜果蚌肉蛤蜊,腥臊难闻,伤害肠胃,人民多生疾病。有圣人出现,钻木取火烧熟以除腥臊气味,因而人民喜悦他。推崇他为天下之王,称他为燧人氏。中古的时代,天下发大水,鲧和禹乃疏通江河。近古时代,夏桀、商纣暴戾昏乱,商汤、周武王兴兵讨伐。在夏后氏的时代如果有人架木作巢、钻木取火,必定为鲧、禹讥笑;在殷、周时代如果有人疏通江河,必定为商汤、周武王讥笑。这样,那么如果在现在社会有人赞美尧、舜、鲧、禹、汤、武的统治方法,必定被新时代的圣人讥笑。因此,新时代的圣人不羡慕远古,不效法传统的陈规,而是研究当代的形势,从而采取相应的措施。宋国有位耕地的人,地中有个露出地面的树根,兔子奔跑撞在树根上,碰折脖子死掉了,耕地的宋人因而放下手中的锄头而守着那棵树根,希望又得到兔,兔子当然不能再得到,他自己被宋国人讥笑。现在还想用先王的政治来治理当代的民众,就象守株待兔一样的可笑。



【集评】宋·陈详道:“修古法则,滞而不通,故设为守株待兔之喻。”(见《韩非子品汇释评》)

宋·吕吉甫:“自上古之世叙到殷、周,又直说到今世,见尧舜之道不可行于夏、商,世变代更已然,矧欲行古道于今时乎!总是古法不足,如苟卿‘法后王’之论是也。”(见明·陆可教《韩非子玄言评苑》)

明·陈深《韩非子品节》:“主意在此”(按,指“今有美尧舜”两句。)

明·张榜:“起二句来得开大骏发。”

明·孙矿‘劲而多波,肆而藏骨,议论奇辩难透,是韩子之隽,昔人与《孤愤》、《说难》同称。当以今古立论。(以上两条见日人·蒲坂园《定本韩非子纂闻》)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文章苍古,第一段。”

又:“守株之喻,千古谈柄。”



【总案】越世高论,是诸子散文共有的特色。此篇是韩非子一篇大文章,前半部分每段先由古代推论,而以言当世之治。此段以上、中、近古三世灾害、食居徐徐论起,这些最切近的事实,说明社会是不断发展的,治理当今之世,必须采取新的措施,提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的名论,顺手拈出“守株待兔”寓言,说明“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乃不识时变,必为新圣笑,切近事配合浅近寓言,文字古朴,不露锋芒,至段末乃“立片言以据要”,回视前文,无不缘此设论。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令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贷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注释】①丈夫:泛指成年男子。②事力:用力,从事耕织劳动。养:供养,衣食。③自治:自然安定。④大父:祖父。⑤倍赏:加倍赏罚。



【今译】古代成年男子不耕地,草、树的果实足够吃用;妇女们不纺织,野兽的皮革足够穿衣。不从事耕织劳动,衣食供养充足。人口少而财物有余,所以百姓不争夺。因此,厚赏不推行,重罚不使用,而老百姓自然安定。当今社会,一个人有五个儿子不为多,每个儿子又生五个孩子,祖父未去世就有二十五个孙子。因此人口繁众而货物财富缺少,耕织劳累而衣食供养微薄,所以人们争夺财富,虽然加倍赏赐加重刑罚仍不免于混乱。



【集评】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每转皆从古事说起。”

又:“文字不贵迂谈,须以近人情切事实为主,此文近之。”

又:谓今人口众多数语,“如此推究更明爽”,“此等话头皆切事情。”

明·唐荆川评此段开头:“脱胎换骨之妙。”

明·杨升庵:“喻妙更明爽。”(按,指“今人有五子”数句。)(以上两条见明·归有光《诸子汇函》)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谓“今人有五子”数句“倍蓰无数。”



【总案】此段以古今人口的多寡,阐明供养财富的厚薄的变化,指出“民争”、“不免于乱”是当今社会的特点。为下文以法为教逐段立论。结构上以人口紧扣住上文衣食住居,全从经济设论,语言简明透晰。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锸,以为民先,股无完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11),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12),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13)。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絮驾(14),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15)。夫山居而谷汲者(16),媵腊而相遗以水(17);泽居苦水者(18),买庸而决窦(19)。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20);穰岁之秋(21),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22),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23),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24),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土橐(25),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26)、论薄厚为之政(27)。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28),称俗而行也(29)。故事因于世(30),而备适于事(31)



【注释】①茅茨:茅草盖的屋顶。翦:通“剪”,修剪。②采椽:栎木做的椽子。斫:砍削,雕饰。③粝(li音梨)粢(zi音资):泛指粗劣食物。粝:粗米。粢:谷类。④藜藿之羹:野菜汤。藜:草本植物,嫩叶可吃。藿:豆叶。⑤麑(ni音尼)裘:泛指质量差的兽皮衣服。麑:小鹿。⑥葛衣:泛指粗布衣。⑦虽:即使。监门:看门的人。服养:衣食。⑧身:亲自。锸(cha音插):锹。⑨股:大腿。胈(ba音拔):肌肉。⑩胫:小腿。(11)臣虏:奴隶。(12)去:舍弃。(13)多:赞美。(14)絮(xie音协)驾:把马套在车辕上。此指乘车。(15)薄厚:利益的大小。(16)谷汲:到山谷取火。(17)媵(lou音楼):楚国人二月间祭祀饮食神的节日。腊:周历十二月祭祀百神的节日。遗(wei音位):赠送。(18)泽:洼地。苦水:苦于水劳。(19)买庸:出钱雇工。庸:同“佣”。窦:通“渎”,水道沟渠。(20)饷(xiang音响):供给食物。(21)穰:庄稼丰收。(22)骨肉:泛指亲人。(23)易:看轻。(24)鄙:贪吝。(25)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土’当作‘士’:‘士’与‘仕’同。‘橐’与‘托’通。”土橐:仕进和依附贵族。(26)多少:指财富的多少。(27)厚薄:指权势的轻重。(28)戾(li音利):凶暴。(29)称(chen音趁):适合。(30)因:随。(31)备:设置,措施。



【今译】尧称王天下时,用茅草覆屋,不加修剪,用栎木做椽,不事雕斫;用粗粮做饭,用藜叶、豆叶当菜汤;冬天穿质量差的兽皮衣服,夏天穿葛布粗衣;即使守门人的吃穿自奉,也不能比这再简薄欠缺。禹称王天下时,亲自拿着耒锹作为民众的表率,累得大腿消瘦,小腿上的汗毛也磨掉了,即使是奴隶的劳动,也不比这更苦。以此说来,古代人让掉王位,不过是抛弃看门人那样微薄的供养,而离开奴隶般的劳苦而已,所以古代人把天下传给别人也不值得称赞。现在的县令,一旦死后,子孙接连几代有马车坐,所以人们看重县令的位置。因此,人们在让位这件事上,可以轻易地辞掉古代的王位,却难以舍弃今天县官的职位,是因为利益的轻重不同。住在山上要到山下谷底打水的人,遇到节日,用水作为礼物相互赠送;住在低湿洼地饱受水涝灾害的人,而要雇人挖渠排水。所以,荒年的春季,就是幼小的弟弟也不给他食物;丰年的秋季,即使生疏的客人必定以食物款待。这并不是疏远同胞兄弟而反爱过路客人,是因为粮食多少不同。因此,古代人看轻财物,并非出于仁爱,而是财富丰多的缘故;现在的人争夺财富,并非品德贪鄙,而是财富太少的缘故。轻易地辞掉天子职位,并非高尚品德,而是天子的权势太小;竞争官职依附贵族,并非品德卑下,而是因为权势太大。所以圣人推究社会财富的多少,考虑权势的轻重,然后采取政治措施。因此,刑罚轻并不是仁慈,诛戮重并不是暴戾,无非适合世俗所宜而推行。所以政事随时代而变化,而一切措施必须适应不断变化的政事。



【集评】宋·林希逸:“非见五蠹之民浮言乱国,遂谓《诗》、《书》不如法律,仁义不如耕战,至欲去文学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皆愤世之词也,而其流遂为焚坑之祸,而非亦不知其至此也。若其文之怪奇高妙,则西汉以后不如之远矣。”

明·闵如霖:“两段事前欲严刑,后欲气力。”(按,“前”指此段,“后”指下段。以上两条见(《韩非子品汇释译》)

明·孙月峰:“波澜辞采。”(按,指“山居谷饮”数句。)

又:“连五‘非’字,有态。”(以上两条见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

明·陈深《韩非子品节》:“李斯、二世多称引此语。”(按,指“茅茨不翦”数语。明·焦竑《韩非子品汇释译》谓为明·王慎中语。明·归有光《韩非子汇函》则谓赵定宇语。)

明·杨升庵:“二语毒。”(按,二语指“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见明·归有光《诸子汇函》。)



【总案】前二段言衣食住居,此段逐渐转入权势地位,处处以古今实异作比照。古天子不如今县令,说明社会发展,世俗变异。苦水遗水、饥穰二喻,说明财富的多寡、权势的轻重,决定古今的辞让争夺与否,因而应从财富、权势——即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着眼而施政,所以得出“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注重变化的“事”的结论。此段文字有显明对比,波澜多姿的比喻,比喻中又有对比,用笔透爽劲健,取喻切实。叙尧、禹语,精洁形象,五“非”字句否定短促,反复层层阐明事理,句句着力,无一松懈,而逼出末句的结论。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战(11),铁铦短者及乎敌(12),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13)。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14)。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15)。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16),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17)。”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18)。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19)。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20)。去偃王之仁(21),息子贡之智(22),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23),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注释】①丰:在今陕西户县东北,沣水以西。镐(hao音号),在今西安市西南,沣水以东。周文王从岐山周原迁于丰:武王又从丰迁于镐。②方:方圆,指面积。③怀:感化。西戎,周代西北部的少数民族。④徐偃王:周穆时徐国的国君。徐国在今安徽泗县一带。汉东:汉水以东。⑤割地:纳地结交。⑥荆文王:即楚文王。荆:楚的别称。⑦有苗:苗,三苗,古代长江流域的少数民族。有:专有名词词头,无义。⑧上:通“尚”,崇尚。⑨修教:修治教化,推行德教和精神感化。⑩干:盾牌。戚:斧类兵器。把用于作战的兵器而用作舞蹈的道具,这是德化的一种形式。(11)共工:古史传说中带有神话色彩的人物。(12)铦(xian音先):铁锸一类的武器。手:于,被。(13)备:指措施。(14)争于气力:在力量上较量。(15)子贡:孔子的学生,长于辩说。(16)辩:说得巧妙。(17)斯:此。(18)去:距离。门:指都门。界:国界。(19)削:削地,土地被割夺。(20)所以:用来。持:主持,管理。(21)去:弃。(22)息:废止。(23)循:依,用。敌:抵抗。万乘(sheng音剩):万辆兵车,指兵力强大的国家。



【今译】古时周文王居处丰、镐之间,土地面积不过一百平方里,施行仁义而感化西戎,于是称王天下。徐偃王居处汉水以东,土地面积五百平方里,施行仁义,纳地朝奉徐国的有三十六个国家。楚文王担心徐国强大而威胁自己,就发兵讨伐徐国,于是消灭了徐国。所以周文王施行仁义而称王天下,徐偃王施行仁义而丧失徐国,可见仁义适用于往古而不适应于当今。所以说:时代不同,事情就要随着变化。在舜的时代,有苗民族不服从管辖.禹要去讨伐。舜说:“不行。我们崇尚道德不充分而动用武力,这不合乎正确的原则。”于是修治教化,推行德教和精神感化三年,拿着作战的兵器“”戚去跳舞,有苗才臣服。到了共工作战的时候,武器短的被敌击中,铠“甲”不坚固的身体被伤。这说明拿着干戚跳舞去进行教化的办法,只适用古代而不适用现代。所以说:情况变了,措施就要相应改变。上古时在道理上竞争,中古时在智谋上角逐,当今则在军事力量上较量。齐国将要攻打鲁国,鲁国派子贡游说齐国。齐人说:“您的话不是不动听,但我们想要的是土地,不是你所说的那一套话。”于是发兵讨伐鲁国,在距离鲁国国都城门十里为国界。所以徐偃王施行仁义而徐国灭亡,子贡依靠智谋巧辩而鲁国被侵削。由此说来,仁义、辩智都是不能用来管理保全国家。抛弃徐偃的仁义,废止子贡的辩智,用徐国、鲁国的兵力抵抗强大的国家,那么齐国、楚国的欲望就不能在徐国、鲁国得到实现。



【集评】明·焦竑《韩非子品汇释评》:“王荆石曰:转折轻捷,议论最切事情。”(按,指“当尧之时”一节。)

明·张宾王曰:“园转变化,百出百(“百”,疑当作“不”。)穷,而条理秩如独丝。文彩扶疏,气势蓬勃。”(见明·归有光《韩非子汇函》)



【总案】开头至此四段为全文第一部分。逐段由古而论及今,备言古今变化不同,“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的看法贯穿前后。此段分三层专从持国备略阐发,“世异则事异”一层,“事异则备变”一层,以气力持国一层,全以治国史事为论据。文字较前舒缓园转,但气势蓬勃,议论透辟,昭然若揭。引人思索守株不仅无兔可待,反而幡然有害,去仁息智,强化气力,则是唯一治国途径。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悍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11),君为流涕(12)。”此所举先王也(13)。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14),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15),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16),君虽厚爱,奚遽不乱(17)?今先王之爱民(18),不过父母之爱子(19),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20),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21),非以为治也(22)。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23),不听其泣(24),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注释】①俗:习俗,指社会情况。②备:设备,政治措施。③急世:急剧变动的时代。④辔策:马缰绳、马鞭子。悍马:烈马。⑤知:通“智”。⑥天下:指天下一切人。⑦如父母:象父母看待子女一样。⑧明:证明。然:这样。⑨司寇:古代掌管刑狱的高级官员。⑩举乐:奏乐。(11)报:判决。(12)此引语数句撮举儒家之行事。(13)举:称举。(14)推是言之:从这点推论说。(15)先:超过。父母:指父母锤爱。(16)见:同“现”:表现。(17)奚:何。遽:即,就。(18)今:如果。(19)不过:不超过。治:指家庭和睦。(20)且:况且。夫:那种。(21)效:显示,表示。(22)以为:用来作为。(23)胜:先,重视。(24)听:顺。



【今译】古代和现在的社会情况不同,新旧时代的政治措施有异。假如想用宽大和缓的仁政来治理急剧变动时代的民众,犹如没有缰绳和马鞭而去驾驭烈马,这是不明智的祸害。现在的儒家、墨家都称颂先王爱天下的一切人,看待民众就象父母看待子女一样。拿什么来证明是这样的呢?儒家说道:“司寇行刑时,国君为此而不奏乐;闻听到死刑的判决,国君就为之流泪,这就是儒墨二家所称举的先王。他们认为君臣关系如果做到象父子一样,那么国家一定得到治理,从这点推论说,天下应当没有不和睦的父子。从人的感情看,没有能超过父母对子女的慈爱了,父母都爱子女而家庭未必和睦,虽然非常锺爱,怎么就能不忤逆?如果先王爱民,不能超过父母对子女的爱,儿女未必不忤逆,那么民众怎么就一定能治理得好呢?再说按法律执行刑罚,君主却为之流泪,以此表示仁爱,这是不可以用来治国的。同情流泪不愿行刑,这是仁爱,然而不能不施刑,这是法度。先王把依法行刑放在首位,而不顺着慈善的心肠去废法,那么仁慈不能用于治国的道理也就十分清楚了。



【集评】明·孙月峰:“总是尚法意,中分三节。(见明·门无于《韩非子集评》)

日人·蒲坂园《定本韩非子纂闻》谓以缓政治乱民句是“至透之论。”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第二段,又以古今起论。”

又:“不知时务,此一篇骨子。”

又:“‘未必治’、‘奚遽治’、‘非以为治’、‘不可以为治’,叠下‘治’字,亦法。”



【总案】此段写法与前有异,先以“古今异俗”二句承住上文,遽接此前文论点,用乱民悍马之喻,进而推论治国当“胜其法”。以下则就“治”——从家庭的父子的和睦“治”到民之治,推衍出一节波折绵密的比较分析,末了在仁与法的矛盾中,取法去仁,以示乱世当用严法,仁义不足治国。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于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11)。今学者之说人主也(12),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13),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14),此必不得之数也(15)



【注释】①固:本来。②怀:感化。③修行:修养德行。明道:弘扬道德。游海内:周游天下。④说:通“悦”。为服役者:为他效劳的人,指孔子的学生。⑤盖:发语词。贵:看重。⑥一人:指孔子。⑦鲁哀公:春秋、战国之际的鲁国君主。⑧南面:古代国君临朝南向而坐,以示尊贵。君:君临,统治。⑨臣:臣服,服从。⑩顾:反而。(11)乘:凭借。(12)学者:指儒家。(13)必及:一定达到。(14)凡民:平凡百姓。列徒:指孔子的众多学生。(15)得:得到,实现。数:术、方法。



【今译】况且民众本来就屈服于权势,很少能被仁义所感化。孔子是天下的大圣人,修身律己而周游天下,全天下悦慕他的仁、赞美他的义而愿为他效劳的只有七十人,而真正仁义的人只有孔子一个。鲁哀公是个不高明的君主,南面称君,统治鲁国,国内的老百姓没有一人敢不服从。老百姓本来屈服于权势,权势确实容易制服人,所以孔子反而为臣而鲁哀公反倒为君。孔子不是为鲁哀公的义所感化,而是屈服于他的权势。所以根据义,孔子不会臣服于鲁哀公,而凭借权势,哀公就可以使孔子臣服。现在的儒家学者进言君主,不依仗必胜的权势,反说致力于仁义就可以称王天下,这就是要求君主一定做到象孔丘那样,而把世上的平民百姓都当成孔子的门徒,这是一定不能实现的办法。



【集评】民国·张之纯《评注诸子菁华录》:谓前段,“以不肖子之不受治于父母,喻仁爱之不可为治,是第一层。以泣罪之不能废刑,见仁爱之不足为治,是第二层。”又谓此段,“以海内好仁义者寡,见仁爱不可为治,是第三层。以仲尼之臣服哀公,喻仁反见屈于势,以见仁爱之不足为治,是第四层。”



【总案】此段以好仁者的多寡,权势移人的轻重,正反两方面,阐明“仁之不可以为治”。两层都以孔子为例,处处都以对比见意。与上段合观,把一个观点从不同角度论述得透晰,于悬珠的比较显示立论的正确无疑,韩子论文的这一显著特色,体现在善于多方面地选择比较的对象。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样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11)。布帛寻常(12),庸人不释;铄金百溢(13),盗跖不掇(14)。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15)。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16);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17),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18)



【注释】①不才:不成器。②弗:不。③谯(qiao)音俏):同“诮”:责骂。④胫毛不改:腿上的毛也不改变一根,指丝毫不改变。⑤州部:地方基层行政机关。⑥推:推行。⑦官兵:官府的兵器。⑧楼季:魏文侯之弟,善于攀登跳跃。逾:跨越。⑨跛牂(zang音脏):跛脚的母羊。⑩夷:平坦,指坡度平缓。(11)峭:严峻。(12)寻常:八尺为寻,两寻为常。(13)铄(shuo音硕):熔化。溢:通“镒(yi音益):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或说二十四两。(14)跖:春秋末奴隶起义领袖。掇(duo音多):拾取。(15)必其诛:坚决执行刑罚。(16)利之:以之为利,认为它有利。(17)一:统一,一致。固:固定不移。(18)不肖:德才不好的人。



【今译】假如有个不成器的子弟,父母怒责他而不因此而改过,乡里的人责骂他,也不因此而动心,师长教诲他,也不因此而改变过失。父母的爱护、乡邻的品德,师长的智慧这三类一起施加在他的身上,然而他始终不被触动,丝毫也不改变。州部地方官吏,拿着官府的兵器,推行公家法制,搜查坏人,这样他才有所恐惧,变恶为善,改变自己的行为。所以父母的爱护不能用来教育子弟,必须有待于州部官吏的严刑约束,人民本来受到仁爱而骄纵,遇到威势就伏贴听从。因此,不高的城墙,象楼季那样善于攀登的人也不能越过,因此它太险峻了;很高的山,跛脚的母羊却能容易地放牧到山上,那是因为山势平坦的缘故。所以明智的国王严峻地执行刑罚。数尺布缎,普通人不愿意丢弃,百镒溶化滚沸的黄金,任何强人都不敢去拾取。如果没有必然遇到的危害,小的东西也不肯抛弃;一定会烧手时,就连很多金子也不敢去拿。所以明智的君主坚决地执行刑罚。因此施行赏赐没有比得上厚重而信实,使人民有利贪图;执行刑罚没有比得上严峻而坚决,使人民有所畏惧;制定法度没有比得上彼此一致而固定,使人民容易知晓。所以君主施行恩赏不随意改变,执行刑罚不会有赦免,给予奖赏时辅加荣誉,实施刑罚时随即加上恶名,那么贤能的人和庸劣的人都会谒尽全力去办事。



【集评】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楼季跛牂’、‘布帛寻常’等语,李斯数称引谏二世。”

又:“喻中喻皆畏法之喻。”

宋·陈后山:“喻最迫切,韩子刑名之说,此其最胜矣。”(见《韩非子品汇释评》)

明·张宾王:“看其脱胎换骨之妙。”(按,指“赏莫如厚”一节与上文语意转换。见明·归有光《诸子汇函》。)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倍赏必罚,而法固。真个良术,韩子主脑在此。”



【总案】韩非《内外储》、《说林》多举事例作喻。刘勰《文心雕龙·诸子》说“韩非著博喻之富”。在他的论文中这个特色也很显明,如此段先设不才子比喻,立骄爱听威之论。再以楼季跛牂的妙喻说明峭法严刑以证前论。复又从前喻生出布帛铄金的比喻,由严刑而论及厚赏。喻喻环扣,喻中生喻。又用对比把每个比喻组成两个对立体,安排严密紧凑。一连串比喻作为论据,不仅说理清楚,而且干净利落,使文章增色不少。抉剔世情,真切通俗的博喻显示切中隐微的思想识力和辩悍凿凿的风格。

今则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故法禁坏而民愈乱。令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11),贞也(12)。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13),而吏不能胜也(14)。不事力而衣食(15),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16),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说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17)



【注释】①卑:鄙视。士官:即仕官,做官。士:通“仕”。②少:轻视。③收:收用。处:疏远。④高:推崇。轻世:轻视世间荣辱。⑤犯禁:触犯禁令。⑥多:赞美。⑦悖(bei音备):违背。缪:通“谬”,谬误:矛盾。⑧今:如果。⑨攻:指还击。⑩廉:方正,刚直有棱角。(11)随仇:随即报仇。(12)贞:正直忠贞。(13)程:通“逞”。(14)胜:制止。(15)事力:指从事农耕劳动。(16)不战功:不作战立功。(17)私行:谋私利的行为。



【今译】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国君因士人有功赐封爵位,却鄙视他做官;因农人耕作施予奖赏,却看不起他经营家业;因隐士不愿意被录用而疏远他,却推崇他轻视世间荣辱;因游侠触犯禁令而责罚他,却赞美他有勇气。国君给予臣民的毁誉和赏罚互相矛盾,所以法律禁令被破坏,而民众越发混乱。自己的兄弟如果被人欺凌,一定进行反击,这人就被称为方正刚直;知己的朋友受到侮辱,随即报仇,这人就被称为正直忠贞。方正忠贞的品行既成,君主的法令就遭到违犯。君主尊重这种忠贞、方正的道德,而忘记了他们违反法禁的罪过,所以人们逞勇犯禁,而官吏不能制止。不从事耕作而衣食无缺,就称为有才能;不作战立功而地位尊贵,就称为有贤德。这种“贤能”一经行成,而国家就兵力削弱、土地荒芜。国君喜欢“贤能”的品行,反忘掉兵弱地荒之祸,那么谋私利的行为得到树立,而国家利益却遭到毁灭。



【集评】晋·郭子玄曰:“此说当世法禁之丧,极切时弊。”(按,指“有功爵之”数句。见《韩非子品汇释评》。)



【总案】此前所有文字,可以说是“五蠹”的题前语,此段为枢扭,渐渐说到题目上来。“今则不然”,断然语领起,由前文的理性论述,转至对当世时弊的揭示分析;赏罚悖谬则法禁败坏,人主不察则兵荒地弱。“私行立而公利灭”,峻峭语结束。此段文字不尚文采,不涉比喻,但风神凛然,于素朴见其峭深。“论事入髓,为文刺心”(门无子《刻韩子迂评跋》),读来使人“心骇而神功”(张鼎文《校刻韩非子序》),气力光焰,逼人眉宇。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人(11)!”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12),报而罪之(13)。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14)。鲁人从军战,三战三北(15)。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16)。”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17)。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18)。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19),而求致社稷之福(20),必不几矣(21)



【注释】①文:文献、礼乐。②侠:游侠,即带剑者。③离:通“罹”,触犯。④先生:儒家学者。取:取用,做官。⑤私剑:不守公法而仗剑行凶。养:供养。⑥趣:通“取”。⑦黄帝:即轩辕氏,据传是原始社会最早的部落联盟首领。⑧直躬:人名,据说因正直而得名。⑨谒:告谒,告发。⑩令尹:楚国最高官职,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相。(11)之:他,指直躬。(12)直:正直,指忠心。曲:违逆。(13)报:判决。(14)暴子:逆子。(15)北:败北,败逃。(16)莫之养:没有人供养他。(17)举:称扬。上:通“尚”,崇尚。(18)赏:赏识,赏誉。(19)匹夫之行:个人谋私利的行为。(20)致:获得。社稷:指国家。社:土地神。稷:谷神。(21)几:通“冀”,希望。



【今译】儒生以诗书礼乐搅乱国家法度,游侠自持武勇违犯公家法禁,然而国君对他们都给予礼遇,这就是国家混乱的缘故。凡触犯法律的人应处以罪刑,但许多儒家学者却凭文献经典而被录用;凡违犯法禁的人要处以刑罚,但成群游侠却不遵守法令仗剑行凶反被供养。因此,法令所反对的,君主却加以任用;官吏要处罚的,君主却加以供养。法令和任用,官罚和君养,这四种情况相互违反,而无固定准则,即使有十个励行法治的黄帝也不能治好国家。所以,对讲究仁义的人不应该称赞,称赞了就有害于耕战之功;对精通文献经典的学者不能任用,任用了就要扰乱法治。楚国有个叫直躬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向官吏告发。令尹说:“杀掉直躬。”认为他对君主虽然忠心,而对父亲却忤逆不道,因而把他判处治罪。由此看来,对于国君是忠直的臣子,对于父亲则是不孝的逆子。有个鲁国人随从国君作战,三战三次败逃。孔子问他败逃的原故,回答说:“我有年老的父亲,如果自己战死就没有人来奉养他。”孔子认为他的败逃是出于孝顺,称扬而推崇他。由此看来,对于父亲是孝子,对于国君就是逆臣。所以杀了直躬,楚国的坏人活动就没有人向官吏报告,孔子赞赏逃兵,鲁国人就容易投降敌人和临阵脱逃。君上和下民的利益是这般的不同,君主在推崇个人谋私利的行为时,又去谋求获得国家的利益,一定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集评】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以前说儒,此处又添出侠来。”(《韩非子品汇释评》谓为宋·刘须溪语。)

又:“二段皆喻不可以私行害公法。”(按,“二段”指直躬、鲁人两节。明·归有光《诸子汇函》谓为明·孙矿语。)

明·姜宝:“二段皆喻不可以私行害公法。说得痛切精神。”(见《韩非子品汇释评》)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开头“二句提起。”

“此亦至理之语。”(按,指“法之所非,君之所取”数语。见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



【总案】儒家被韩非认为是无益于耕战、乱法败国的最大蠹虫,故作为重点批判对象。远古不可为期,仁义不可为治,从开头写来,一路蜿蜒,层层无不为此立案,至此段方点出“儒”字。首二语豁然劲悍,铸造名句,“立片言以据要”。直躬、鲁人两喻置于归谬法推理中以说明仁义害功,以此求社稷之福,无异于南辕北辙。内在的逻辑力量,凝聚成壁垒森严,务摧敌锋之势。以上是第二部分,说明严刑重罚可以治国,仁义不足治国,并批判国君爱儒养侠的风气。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已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仁义而习文学。仁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兼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11),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12)。举行如此(13),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14),所利非所用(15),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16),而游学者日众(17),是世之所以乱也。



【注释】①苍颉(xie音协):一作仓颉:传说为汉字的创造者。书:指文字。②环:通“营”,打算。③私的本字为“厶”。自相环绕:象征为自己打算。韩非认为构成“公”的“八”是违背的意思。违背“厶”就是“公”的含义。④见:被。⑤受事:接受官职。⑥政:政治。⑦拔:攻克。⑧兼爱:厚作“廉爱”,据日人太田方《韩非子翼毳》校改。⑨厉兵:磨利武器。厉:通“砺”。难:危难,指战争。⑩荐绅:官吏上朝插手版于衣带,因指士大夫有官位的人。此指宽袍大袖的儒服。荐:通捂,插。绅:宽大的衣带。(11)距:通拒。(12)属:类。(13)举行:举动,指政治措施。(14)介士:披甲的兵士。(15)所利:给予利益的人。(16)服事:服役。简:怠慢。(17)游学:指游侠和学士。



【今译】古时候苍颉造字,把为自己盘算的称作私,违背私的称作公,公私相互对立,那是苍颉本来就知道的了。现在认为公私利益相同,这是不深入观察的毛病。然而为一般平民着想.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修养仁义、习治文献经典。仁义修养好了就被君主信任,被信任就可得到官职。文献经典钻研好了就可做高明的老师,做高明的老师就显达荣耀,这就是一般人的好处。然而这样就使没有功劳的人却接受官职,没有封爵的人却显达荣耀,如果有这样的政治存在,那么国家必定混乱,君主就必定危险。所以互不相容的事,是不可并存的。斩杀敌人的应该受赏,但又大力推崇仁慈惠爱的行为;攻克城池的应该受封爵仕禄,但同时相信兼爱的学说。坚固铠甲磨利兵器以防备战争,但又儒者的宽袍大袖;富裕国家凭借农夫,抵抗敌人依恃兵士,但又看重那些文学之士。废弃敬上畏法的人民,反而豢养游侠杀人行凶之徒。如果国君的政治措施都象这样,想要国治兵强是不能做到的。国家太平时豢养儒生和侠客,战祸临头却使用甲兵战士,平时国家给予利惠的人,不是国家所要用的人,国家所要用的人,却得不到应给予的利惠。因此从事耕战的农夫和战士怠慢自己的工作,而游侠和儒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这就是社会所以混乱的原因。



【集评】明·赵定宇:“苍颉制字说起更妙,乃无中生有。”(见明·归有光《诸子汇函》。)

晋·支道林:“刘氏云:黄老之法,不尚繁华,清简无为,君臣自正。韩非之论,诋“駮”浮□,法制无私,而名实相称,故曰‘归于黄老’。”(见《韩非子品汇释评》)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提‘公’‘私’字以警醒。”

又:“用二‘然则’字转去。”(按,指“然则为匹夫计”、“然则无功而受事。”)

又:“一句主眼。”(按,指“不相容之事,不可两立”。



【总案】此段要在说明既重耕战之士,就不能同时看重儒侠,二者并用则国乱主危,“治强不可得也”。信手拈来看似与治国大略无关的苍颉造字,先立“公私相背”之论。“然则为匹夫计者”,暂舍所论,借言儒侠私美,以便树的待矢。“然则无功而受事”,大势复又一转,回抱前文,转身发矢。经过一番抑扬伸缩,愈见“不相容之事,不两立”论的确凿。再从五个方面,反复阐明兼用耕战之士与儒侠,那么“世之所以乱”,就是推行这个政策的人必食的恶果。此段多用顶真句式和递进连词“则”字与转折连词“而”字,语气连锁而又有波澜。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①;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②。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③。今为众人法④,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⑤。故糟糠不饱者不务梁肉⑥,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⑦。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⑧,而慕上知之论⑨,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⑩,必将贵不欺之士(11);贵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12)。布衣相与交(13),无富厚以相利(14),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15),有一国之厚(16),重赏严诛,得操其柄(17),以修明术之所烛(18),虽有田常、子罕之臣(19),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20)?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21)。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22),固术而不慕信(23),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注释】①贞信:忠贞诚实。②微妙:深秘玄妙。③上智:最聪智的人。④法:规范。⑤识:知,了解。⑥务:求。粱肉:泛指精美饭食。⑦短褐(he音贺):粗布短衣。文绣:刺绣的盛服。⑧夫妇:指一般男女,即百姓。⑨知:通“智”。⑩若夫:至于。贤:看重。(11)贵:看重。(12)术:办法。(13)布衣:指平民。交:结交。(14)富厚:财富。利:资助。(15)处:占处,据有。(16)厚:即富厚。(17)得:能。柄:权柄。(18)修明:高明。术:使用、驾驭群臣的手段。烛:洞察。(19)田常:即田成子,又称陈成子、陈恒,齐国大臣。前481年,他发动政变,杀掉齐简公,专擅国政。子罕:即皇喜,任过宋国司城。曾劫持宋君。执政跋扈。(20)奚待:为什么等待。(21)人:指“贞信之士”。不足官:不足官职需要的人数。(22)一法:专一地用法。(23)固术:坚定地用术。



【今译】况且社会上所认为的贤能,是指忠贞诚实的行为;所认为的智能,指精奥玄妙的言论。精奥玄妙的言论,智慧极高的人都难以懂得。现在作为民众应遵守的法令,用的是智慧极高的人都难以弄懂的精奥玄妙的言论,那么民众当然无法了解它。所以粗劣的饭食尚填不饱肚子的人不追求精美的盛宴,粗布短衣都不完整的人不奢望文彩锦绣的盛服。治理社会的大事,紧要攸关的事还不能办好,那么从缓的事就更不需要考虑了。现在所治理的政事,凡属于民间常事,一般普通民众都明白易知的事不去推行,却偏偏羡慕那高上智慧的言论,这对于治国之道正好相反。所以精奥玄妙的言论,并不是民众所需要的。至于看重忠贞诚实的行为,一定会推崇不搞欺诈的人;不搞欺诈的人,其实也没有使人不搞欺诈的办法。平民相互结交,没有财富以相资助,也没有威权势力来互相恐吓,所以才寻求不欺骗的人。现在的君主占据统治人民的权势,拥有全国的财富,对于重赏严诛,能掌握大权,用高明的治术洞察一切,即使有田常、子罕这样的臣子也不敢欺骗国君,为什么要等待忠诚不欺的人呢?现在忠贞诚实的不满于十,而国内的官职要按百来计算,一定要任用忠诚的人,那么能做官的人不足于官职需要的人数。能做官的人太少,那么治理的人少而乱法的人多。所以英明君主的治国原则,专一地推行法治而不追求智能,坚定地施用术略而不崇尚诚信,因此法治不会败坏,而官吏也无所施其奸诈。



【集评】宋·楼盼:“微妙之言,愈读愈有奇。”(见《韩非子品汇释评》)

明·茅鹿门:“微妙之言。”(按,指“糟糠不饱者”三句。)

明·唐荆川:“‘重赏严诛’即上‘富厚相利’、‘威势相惧’,是脉络贯通处。”(以上两条均见明·归有光《诸子汇函》)

日人·蒲坂园《定本韩非子纂闻》:“舍势舍术,徒恃彼言,必为所欺。《外储》云:‘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



【总案】《史记·韩非传》说韩非文章“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并全录《说难》一篇。司马迁对法家人物无多好感,但对韩非及其文极为同情和推赏。韩子文“切事情”的特点,于此段可见一端。论切近之事,举切迫之喻,用切实平淡之语,三者熔为一炉。后半言人主处势、修术,舍弃智信,以术察奸,则法不败,是韩非法、术、势三位一体的思想体现。“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这在“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恩格斯语)的以兼并而求统一的战国末期,倒不失为一句大实话,大概只有象韩非这样不爱掩饰的人才能道出。

令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焉。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辨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官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11)。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12)。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13)。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14)?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15)。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



【注释】①说:通“悦”。当:恰当。②美其声:欣赏他的虚名。责:求。功:办事的功效。③谈言者:长于辞令的人。辨:通“辩”。周:切合。④行身者:注重自身道德修养的人。行:修。为高:标榜清高。⑤退处:隐居。⑥归禄:归还君主给他的俸禄。⑦术:道。⑧商、管:商鞅和管仲。他们都主张奖励农耕,发展生产。法:指法令之书。⑨兵:指军事。⑩孙、吴:孙指春秋时的孙武,或指战国时的孙膑;吴指吴起。都是著名的军事家,著有兵书。(11)被:通“披”。(12)无用:指无用的言行。(13)上:指君主。(14)孰:谁。(15)事智:指“修文学,习言谈”的智力活动。



【今译】现在的君主对于言谈,只喜欢巧辩动听而不过问内容是否恰当;国君用人去做事,只欣赏他的虚名而不责求他办事的功效。因此,天下的众人,那些长于辞令的人专求巧辨动听而不切合于实用,所以称先王谈仁义的人充满朝廷,国政就难免出现混乱;注重道德修养的人,竞相标榜清高而不合于实际的功效,因而智士隐居深山,归还所赐给的俸禄而不愿接受,而国家的兵力难免要削弱,国政仍难免于混乱,这是什么原故呢?人民所称赞的,主上所尊重的,都是使国家混乱的办法。现在全国的人民都议论治国大事,收藏商鞅、管仲的法家著作的,家家都有,然而国家越发贫困,这是由于谈耕种的人多,而拿锄头的人少;全国都议论军事,收藏孙子、吴起的军事著作的,家家都有,但国家战斗力愈弱,这是由于谈战争的人多,披甲作战的人太少。所以英明的君主使用他们的力气,而不听他们的谈论;奖赏他们的功劳,坚决禁止无用的言谈。所以民众竭尽死力听从君主。耕地耍用力气很为劳苦,而百姓愿意耕种,他们说:可以因此富有。战争是很危险的事,然而百姓肯去打仗,说:可以因此显贵。现在研治文献经典、研习言谈辞令的人,没有耕种的劳苦而享有富贵,没有作战的危险而据有尊贵的地位,那么人们谁不愿这样做呢?因此许多人从事智力活动而极少的人从事耕战。从事智力活动的人多了,法治就会败坏;从事耕战的人少了,国家就会贫弱:这就是社会所以混乱的原因。



【集评】宋·杜希逸:“按李斯之文,为绝品上乘之文,其在先秦号称第一也。然二世、李斯皆能称引《韩子》。当时百家之书尽火,而何《韩子》独存?意其为法律之书,故亦不去也。惜乎韩子以至妙之文,怀不仁之术,而投诸不令之朝,宜其为人以谗谮死也。”(见明·陆可教《韩非子玄言评苑》)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不免于乱’、‘不免于弱’,共警句。”

又:“句法劲道。”(按,指“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

又:“‘富之实’、‘贵之尊’,下字清莹。”



【总案】战国末期充满了纷乱扰攘,韩非以救世者的激切,以全副精神注视现实。此段就是作者对当时社会理性的精彩描绘,指出君主“不责其功”,趋世者就“不周于用”,上有所好,下必风行。只有用富贵导致人们虽危不避、虽劳不惮地披甲执耒,才能避免兵弱政乱国贫的危险。用语造句遒劲迫切,语意挺硬激切,一怀救世心思愈论愈急地布列纸面。一个心眼替君主盘算设想,裸露出韩非的思想个性和气质。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乘敌国之衅,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注释】①书简:书籍。②捍:通“悍”,强悍。③斩首:杀敌。④轨:符合,遵从。⑤动作者:指劳作的人。归:归属功,指农耕。⑥尽:尽力。⑦王资:称王的条件。⑧畜:通“蓄”,积累。承:乘。衅(xin音信):缝隙:引申为破绽,弱点。⑨五帝:一般指古史传说中的黄帝、颛顼(zhuanxu音专虚)、帝嚳(ku音酷)、尧、舜。侔(mou音谋),相等。三王,三代之王,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周武王三代开国君主。



【今译】所以在英明君主统治的国家,不用文献典籍而以法令为教材;禁绝宣扬先王的言论而以官吏为师,制止游侠的凶悍妄动而鼓励杀敌立功的勇敢行为。这样,全国的民众,那些长于辞令的人必须遵守法令,从事劳作的人必须尽归于农耕,凡是有勇力的人都把勇力用于作战。因此太平时人民努力生产而国家财力殷富,有战争时人民勇于杀敌而兵力强盛,国富兵强,这就是称王的资本。已经积累了成就王业的条件,再利用其他诸侯国的弱点,那么超过五帝,赶上三王,必定是这种法制了。



【总案】前段主要讥切时事,反面驳论土风;此段设计筹划,正面立论王业。“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是韩非法治思想的重要结晶。语虽无多,而气势鼓动,坚毅雄迈,以一副高蹈阔步昂首远视之貌,收束了第三部分。这一部分进一步分析儒侠对国家的危害,倡导重视耕战之民,王者之业则指日可待。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衡之党,则有仇雠仇之忠,而借力于国也。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国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则举图而委,效玺而请兵矣(11)。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国削,名卑则政乱矣。事大为衡(12),未见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失天下则国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伐大未必不有疏(13),有疏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而忘地败军矣。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士官于内(14);救小,则以内重求利于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15)。事成,则以权长重(16);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听说于其臣(17),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矰缴之说而侥幸其后(18)?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19)。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20)。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贵于外(21),内政之有也(22)。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23),则不至于治强矣。



【注释】①士民:此主要指儒生游侠。②言谈者:指在各国之间游说的纵横家。为势于外,借敌国力量造成自己权势。③称:举,行。④殆:危险。⑤外事:指外交。⑥分:份,整体中的一部分,指属于。从衡,即纵横,指合纵、连横。⑦雠,通“仇”。忠,通“衷”,心思。⑧事,侍奉。⑨实,指实惠。⑩图,国家地图。委,交付。(11)效玺,指献出君主的印章,表示臣服。(12)为,参予。(13)乾道本“伐”作“交”,王焕镳《韩非子选》说:“按上文云‘不救小而伐大’.救小与伐大并言,此处亦当作‘伐大’,疑‘交’、‘伐’二字形近致误。”今据改。(14)士官,仕官,扬谋取官职。(15)私家,权门豪族。(16)长重,长期受到重用。(17)说,议论。(18)矰缴(zengzhuo音增灼),带有细绳的射鸟箭。矰缴之说,比喻用来猎取功名富贵的夸夸其谈。(19)以,因为。(20)其后,事后。(21)责,求。(22)有,取得。(23)事智,用智。



【今译】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儒侠在国内为所欲为,纵横家在国外造成自己的势力,他们内外作恶,以此对付强大的敌国,不是很危险吗?所以那些议论外交大事的群臣,不是有属合纵或连横的一党,就是对某国有了私仇,想借国内的力量进行报复。所谓合从就是联合几个弱国攻击一个强国;所谓连衡就是侍奉一个强国以攻击弱国:这都不是安邦定国的办法。现在凡是主张连横的臣子,都说:“不侍奉大国就会被侵略而遭受祸害。”侍奉大国未必有实际好处,必须先献出本国的地图,呈上君主的印章来求得军事上的援助。献出地图就会地域削减,交付印章君主的名分就会降低。地域削减,国家就削弱了;君主名分降低,国政就混乱了。侍奉大国参予连横,还没有看到它的利益,却丧失了土地,搞乱了政治。凡是主张合纵的臣下,都说:“不去援救小国而攻打大国,就会失去天下各国的信任,这样国家就危险了,国家危险,君主的地位也就降低了。”援救小国未必有实惠,则需发兵去抗击大国。援救小国不一定能保存他,而讨伐大国不一定不有疏误,有疏误就会被强国所控制。出兵则军队挫败,退守则城池陷落。援救小国参予合纵,还未见到什么好处,就已丧失土地、军队受挫。因此,侍奉强国,就让那些主张连横的人借助国外权势在国内捞取官职;援救小国,就让那些搞合纵的人借助国内的权势在国外取得好处。国家利益还未树立,纵横家本人的封邑和厚禄倒先都来了。君主虽然卑弱,臣子却尊贵起来;国家土地虽然削减,权门私家却富起来了。事情成功了,他们凭借猎取的权势在国内长期受到重用;事情失败了,他们就靠获得的财富隐居起来。君主听了那些搞合纵连横的臣子的议论,事情还未成功便已有了尊爵厚禄;事情失败而不加诛罚,那么游说的人谁不愿意用猎取功名的浮夸议论在事成之先获得富贵?谁不愿意在事败之后得以侥幸免祸?所以国家破灭、君主死亡都是因为听信了那些纵横家的夸夸其谈。这种后果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由于君主不能明辨国家和私门的利益,对于适当与不适当的话不会审察,而且事败后不坚决惩罚他们。游说的人都说:“如果致力于外交事务,收效大的可以称王天下,收效小的可以获得安全。”所谓称王天下,是说能进攻别的国家;而获得安全,是说不可能被别国攻破。国家强盛,就能进攻别的国家;国家治理得安定,就不可能被别国攻破。国家治理得强盛不能求助于外交活动,只有从搞好本国内政中取得。现在不在国内施行法治措施,而把心思消耗在外交上,那么就达不到治理强盛的目的。



【集评】明·赵定宇:“以前说许多‘言谈之士’,后卒归于‘从衡’。”(见明·归有光《诸子汇函》)。

明·归有光《诸子汇函》:“姜凤阿曰:‘详是不行法之弊为祸不浅,读之凛然’。”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文势活活泼泼。”(按,指“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数句。)



【总案】前文批判影响巨大的儒家从仁义忠信不切实用、不使民从、无益于耕战着眼。而纵横家只在犬牙交错的诸国关系的利害指陈上奔骛,所以专就处事活动上剖析其利弊。起乎“今则不然”,笔锋一转,开拓出下文一片新天地。接用“内外”语承上启下,针线细密。顺势先以“不亦殆乎”虚晃一枪的话,引动读者注意,然后步步为营,层层说来。在具体驳斥纵横家时,先分别布列其钻营手段和观点在外交上的失利,连横“献图效玺”会导致地削、名卑、政乱,合纵以抗大国则多有疏漏而为人所制。然后指明纵横家借此以营私利,所谓“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这样看来,听用其言,国家内外都会后患无穷。束了又从“王”与“安”、“强”与“治”,两用二难推理的方式阐明“事智于外”的浮说不可用,而应在国内推行法治以求治强。首尾以未见其利而有其害一线贯穿,层层之间起结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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